就地卧倒式留学,不知道该心疼钱还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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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慧是辞职之后申请的英国一年制硕士研究生,刚拿到Offer就赶上了疫情,她还没能去学校里走走,也没有见过自己的老师。相比学生这个身份,她觉得自己更像一个无业游民。她甚至没有学生卡,但研究生留学生涯确实开始了,在合肥家中卧室的小飘窗上。

回学校机票贵、无法保证安全、签证难续签、往后可能申请好学校更难......现实困境不断挤压留学生们的原本就不多的选择。出于各种各样的考量,越来越多的留学生开始了居家留学。

文 | 谢婵 徐晴

时差、拖延与抑郁

从美国回来之后,留学生刘赟的第一堂暑课在7月份的一个凌晨,他关闭自己的摄像头,只打开老师讲课的声音,一边洗澡一边听课。那个时刻彷佛回到了以前在国内上网课的时候,他总感觉自己听不下去,屏幕那头的老师只能看见他的脸,连眼神也看不清楚,他干脆自己玩手机。他当时想,下个学期就要回学校,一定不能再上网课了。但半年过去了,他依旧没能回到美国。

张晨是3月份回国的,启程的前一天,她特地熬着不睡觉,转机40个小时太长了,她想在飞机上睡过去,这样自己也不会胡思乱想。但一路上,手套上的石灰粉磨得他皮肤疼,护目镜和防护服闷得她无法入睡,又困又难受。落地之后,是14天的隔离。爸爸寄来隔离酒店一箱水果,打开全是消毒水的味道。回家的那天,小区玉兰花开了,有一种寂静的美感。她有一种重生的感觉。

但之后的日子里,每天夜里,她一个人开着灯,等着上凌晨2点或者凌晨4点的课。夏天的时候在房间里写作业,窗帘没有关,4点钟开始,她就能看见天慢慢亮了。从前很少有这样,看着天慢慢黑下去又看着它慢慢亮起来。

同学大多没睡,做作业和上课间隙,大家聚在一起聊眼下最关心的事情:要不要Gap、怎么找到一份好实习、什么时候才能回学校、签证过期了怎么办.....一通聊下来,问题没解决,反而大家越来越焦虑。

张晨成为越来越多的开始吃抗抑郁药物的留学生之一。为了躲避副作用,她一般都是早上6点起来吃一次药,然后继续睡,如果有手麻或者呕吐之类的反应,在睡觉的时候发生不会那么难受。

▲ 豆瓣2020艰难留学组里有人发帖询问,是否有人因为倒时差上网课身体变差,图为该帖下的留言。图 / 豆瓣

刘赟每天都会凌晨4点以后入睡,玩手机、写论文、看文献,生物钟完全颠倒了,4点之前躺着也睡不着。他想,可能是上网课带来的压力,或者是期末考试的烦恼,总之,整个人的情绪很低落。

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刘赟会看豆瓣的2020艰苦留学小组。小组成员喜欢一遍又一遍问自己留学国明年夏天之前恢复正常教学是否有戏,没有人能给出答案,评论区里最后变成大家一起来记录此刻的压力和焦虑。

没有办法专注地学习是大多数回国的留学生的感受。刘赟以前在学校,一个学期6门课考试,为了最好的结果,他会视情况申请一门延期,有更多的准备时间。现在,他开始滥用老师宽容,把每一门能够延期提交作品的课都申请了延期。也并不是为了更用心准备,只是因为在家“活儿好像永远干不完”。

张晨的授课老师并不强制要求当天看完视频。她偶尔去看一下,后来习惯了拖着,拖到最后一个礼拜,把所有课程视频攒在一起看,又发现期末作业不看视频也能写,最后熬了两个大夜晚,稀里糊涂写完作业就交上去了。

大学的前两年里,刘赟一直在国内读经管类专业,上公共选修和基础课程,一个大教室里挤着好百号人,基本没有什么参与感。到了大三,下定决心,“费了好大劲”出国去读社科类专业,才终于迎来第一门10人小课,大家就某个主题开始讨论,像研讨会一样。他第一回觉得自己可以学得非常开心,“特别有成就感”。那个学期选课的时候,他都会去研究每个教授的近期论文发表情况,连课上有多少人都会考虑 ,每一节课都确保是自己想上的,还要把每周的office hour都写进课表里,每周去找教授聊天。

但现在,才刚刚抵达的理想学习状态戛然而止。隔着半个地球,连把网课顺利听完,彷佛都已经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课从凌晨1点上到4点。到后来,他想放弃,反反复复问自己“到底值不值得”的焦虑代替了学习的快感:付出了3万美金一学期的学费,自我约束机制没有了。进取心也明显弱一些了。和同学相互讨论再相互学习的良性循环和氛围没有了,所有好的学习体验统统没有了。现在,网课变成了只是一个不断让他去写作业和看书的东西。

唯一还能让他有动力额外努力的就只有绩点的压力。

忽然一下子被打回原样,刘赟很难接受这件事情,“如果你让我去上网课,我当时为什么要出国呢?”

▲ 上海某大学的学生在休息室里学习,学生多数是在纽约校区注册的中国留学生。

回不去的家

决定“不要浪费这一年”,就在家上网课之后,明慧发现,自己家里居然没有一张可供她学习的桌子。

高考结束离开家之后,就没有在家常住过,自己的学习桌被卖掉了,爸爸妈妈的书桌上堆满了自己的东西,剩下唯一可用的就只有客厅里那张升降式茶几。但在公共区域里上网课,想要当着家里人回答问题、参与课堂讨论,明慧觉得,“那太羞耻了”。

她拿了一个靠垫放在自己卧室的小飘窗上,把腿折起来盘坐着,再把电脑放在矮脚小桌上,一节课下来不是腿麻就是腰疼。

因为网络时好时坏,明慧喜欢把网课声音开到最大,门虚掩着,家里的猫喜欢撞开房门,英文就回荡在整个屋子里。明慧爸爸开玩笑说,她的卧室就像一个英租界,要不要给她的房间里挂一面英国国旗,这样更有仪式感。

不同于从国外回来改上网课的留学生,明慧是辞职之后申请的英国一年制硕士研究生,刚拿到Offer就赶上了疫情,她还没能去学校里走走,也没有见过自己的老师,相比学生这个身份,她觉得自己更像一个无业游民。她甚至没有学生卡,但研究生留学生涯确实开始了,在自己的卧室的小飘窗上。

许多年没有在国内和父母一起生活,两代人之间的矛盾在居家留学这一年里逐渐显现。去年过年,刘赟也只在家待了6天,就回北京了。两代人的生活方式天差地别。没有叠被子、不收拾房间,总会有父母看不惯的地方,他想,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也是这样过的,过得好好的,一回家怎么就多出来这么多规矩。

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张晨觉得爸爸做菜好吃,多吃了几口,妈妈迅速阻止,“好了,不要再吃了”。妈妈的限制无处不在,不让她吃太多东西,每天催她减肥;不让她做指甲,她只能自己去做个不怎么显眼的裸色;也不让她染头发,不让她涂鲜艳的口红。

这个学期虽然没有凌晨的课了,但张晨晚上总会做作业到很晚,早上,家里人会叫她起床,叫不起来的时候就很会很生气。上一辈人总会疑问“你效率太低了,你怎么回事”。晚上吃完晚饭,她很想回到房间自己待着,但下班回来的爸爸希望女儿陪陪自己。

对于张晨来说,自由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在波士顿的时候,她偷偷染过好几次头发,还打了唇钉,可以做一切19岁女生想做的事情。和家人视频的时候,戴个帽子或者口罩就能糊弄过去。

她原先在学校里还申请了一份工作,在学校图书馆做舞台监管,每周工作10个小时,有150美元收入,不买大件的时候,完全够自己的生活开销。回国之后住在北京,每个月要花掉父母4000块钱。她下定决心下个学期搬去上海,找一份实习,既能自己赚钱,又能减少家庭矛盾。

▲《小欢喜》剧照。图 / 豆瓣

繁多的、微小的变化

许多原来顺理成章的事情被打乱了。居家留学不仅仅意味着换了空间、远离了熟悉的教学环境。还有更多微小、却不能被忽视的变化藏在这一年里。

对于人文社科来说,社会调研的经费比往年更难申请了,因为不在学校所在城市,刘赟的社会调研被认为有旅行的成分。导师帮忙协商了很久,最终只能等入境之后报销一小部分,但那依旧只是一个口头承若。

留学以来,明慧干的最多的事情是去淘宝上请英文PDF代找服务,同时找好几家,最后合在一起凑齐当期的完整书籍。学新闻学的张晨失去了大多数课程需要用到的实践场地,可供选择的课程越来越少。因为网络的原因,刘赟常常有课程要用的软件无法下载,为了不影响绩点,她最终只能选择退掉那些没有条件要上的课程——最后只有3门课被留下来。

许多原来的观念都被击碎了。刘赟想,也许这才是大多数留学生那么不开心的原因。他确信自己原来过着一种“世界公民”式的生活方式,回国的时候也会观察各种全球化现象。但疫情之后,反全球化的趋势越发凸显,国际关系变得复杂。世界公民的概念突然变得脆弱起来,她怀疑曾经的那种生活是否是真实的。

疫情还催生了一些产业。微博网友@Lucy_intheSkywithDiamonds发帖称,自己班里的一个中国学生11月中旬车祸去世了,但去世之后,这名学生的账号还在持续不断地交作业、做小测验,以及给所有任课老师发邮件,最近还交了她这门课的final paper和几个extra credits——再次把网课代管现象带到大众面前。

▲ 图 / 受访者提供

刘赟说,代写其实不是新鲜事,出国之后,自己的Instagram和微信一直有代写中介来添加好友,连十来人的专业小课群里,也会有人混进来发广告。张晨也常常见到网课代管的广告,后来像一场行为艺术,每次有广告出现,她就开始在群里骂“滚”。

由于网络授课,是否开摄像头的限制并不严格,大多数人相信,老外是分不清亚洲人的长相的。在学期开始的第一堂课上,老师会理清楚这个学期要做的事情,包括每一次交作业的时间节点,在常用的作业系统Canvas上,能够看见所有的作业要求。通常而言,只需要交出自己的账号密码,网课代管能非常顺利地进行。

据潇湘晨报报道,上海一些留学机构也有代课业务,收费并不便宜。一门只有一个月课时的本科专业课,要想结课成绩达到C级(及格),仅将课堂作业与结课论文交给代课团队写,就需要收费8000元人民币。

张晨问过帮人代写论文的收入,3篇小论文收费通常有1万人民币,她有点心动,想多赚一点零花钱,但最终没有能狠下心。万一被发现,她会被学校的学术委员会调查,重则遣返。

疫情催生的还有各种创业项目,由于美国规定,过去14天内曾到访中国的外国人(美国公民、永久居民及其直系亲属除外)将被暂时禁止入境。许多留学生不得不瞄准第三国赴方案,留学生们戏称其为去美国前要先“洗白”。一个名叫“一切从柬”的创业团队瞄准了这一商机,为留学生提供了从柬埔寨或新加坡中转入境美国的两条线路,价格为38999元。

刘赟尚不知道未来还会发生什么,如果一直上网课,自己没法入境,签证会在离开美国之后的5个月后失效,但重新激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今年4月到9月这半年中,美国仅向中国内陆发放了808张F1学生签证,而2019年同期则发放了90410张,同比下降超过99%。

在豆瓣2020艰难留学小组里,签证焦虑的话题下不断有人跟帖,各种无法确定的因素搅乱着他们的情绪,“一整年都在家上网课,下学期也还是网课,到现在还没有签证,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办理”、“我和楼主也是一样的,没有签证,这学期和下学期都在国内上课了,起初也特别焦虑睡不着”、“我也是,我和我妈之前打算1月去柬埔寨,好像最近柬埔寨不行了,又打算去新加坡,但是听说新加坡签发的签证不是很多”......

起初拿到 Offer的时候,明慧也考虑过是否要延期一年。做留学中介的大学同学劝她,自从英国去年重新开放工作签证之后,自己经手的申请英国留学的人数比往年增加了3倍。一年之后,明慧也不确定是否还能申请到更好的学校。

也有过去英国读书的机会,上半年的时候,明慧的课程被分为了线下课和网课,但线下上课的同学里,很快有个男生感染了新冠病毒,其他同学和老师都去做了核酸检测。想到可能要面对的风险,明慧称自己“又怂又懒”,决定还是留在国内,每周还能见见朋友。

她安慰自己,留学体验也许没有了,但起码,自己将要拿到的学位是真的。

▲ 哈佛大学毕业典礼。

(应访问对象要求,文中明慧、刘赟和张晨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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