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品最美唐诗:杜甫《江南逢李龟年》
今天要跟大家分享的是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诗云: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这首诗好在哪啊?不要小看这28个字,这就是一部缩微版的唐玄宗盛衰史,也是一首绝句版的《长恨歌》。为什么这么说呢?先看前两句:“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我曾经总在岐王的宅子里看见您,也曾经在崔九的厅堂前多次聆听您的歌声。那现在咱们两个熟人偶遇,不是还会这样打招呼吗?比方说,我开会的时候,忽然发现一位过去见过的王先生也在座,那我自然就会过去打招呼,我就说:“王先生,您还记得我吗?上次咱们是在什么什么会上见过面,还在什么什么地方一起吃过饭。您看,这一晃都多少年过去了。”是不是会这样说,还是会的。所以,杜甫在江南遇到老熟人李龟年,说的也是这两句话,这就是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但是您可别小看这两句寻常的大白话,这两句话的分量太重了,重在哪啊?
首先就重在岐王和崔九,岐王和崔九是谁?岐王是唐玄宗的弟弟李隆范,后来改叫李范,受封为岐王,所以称岐王。那崔九呢?他是唐玄宗的宠臣崔涤,因为排行第九,按照唐朝人的习惯就通称为崔九。这两个人可不一般,他们不仅是皇亲国戚、达官贵人,还是当时文化界的领军人物,是各种艺术家的知己和保护人。
先说岐王李范,此人不仅是唐玄宗的同父异母弟弟,还是唐玄宗的大功臣。当年唐玄宗发动政变,铲除太平公主,岐王就领兵追随。所以,唐玄宗亲政之后,对这个弟弟自然是高看一眼。但是也正因为这个弟弟太能干了,所以唐玄宗对他也是防范有加,只要有政治人物亲近他,玄宗就会立刻把这个人贬到边陲。那岐王当然明白其中利害,所以从此不弄风云、只管风月。按照史书的记载,他是好学工书善音律,而且礼贤下士,经常和文人一块饮酒赋诗。
不是有这么一个浪漫的传说嘛,说王维当年刚刚崭露头角的时候,到京师去求取功名。可是当时长安文化界的另外一个保护人就是唐玄宗的亲妹妹玉真公主,他看好的诗人叫张九皋,而且已经内定他为京兆府的第一名了。那王维是岐王的座上宾,岐王就想帮他,可是又不能跟玉真公主明争,怎么办呢?岐王就把这个王维的优点和玉真公主的喜好通盘考虑了一遍,最终定下一计。就请玉真公主吃饭,边吃边看歌舞。一群歌舞艺人上来了,王维身穿特制的锦绣服装就站在第一排。要知道王维可是一个著名的美男子,号称“妙年洁白”,他的翩翩风度马上就吸引了玉真公主的目光。公主就问岐王:“这是谁呀?”齐王说:“这是个知音人。”所谓知音人是什么?就是擅长音乐的人。公主一听这小伙子不仅会跳舞,还会弄音乐,那更感兴趣了。马上让人拿来琵琶,请王维弹奏,王维当然是有备而来,一曲自创的《郁轮袍》一下子曲惊四座,公主也是拍案称奇。这时候,岐王又说了,此人非只擅长音律,还会写诗。王维马上就拿出几首得意之作,请公主过目。公主一看这全都是早已经在长安传颂,自己也耳熟能详的诗歌。那唐朝最崇拜诗人,所以公主看完连称失敬,就把王维请上宴席,相谈甚欢。那当然,王维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第一名。
这个故事是不是真的呢?不一定啊,但它说明一个问题,说明在当事人的心目中,岐王是诗人的好朋友,他懂诗人,他也愿意帮诗人。那岐王对诗人好,对艺术家也好。
当年李龟年受邀到岐王宅做客,一进门的时候正好乐工在演奏音乐。他这职业病马上就犯了,听了一下就说这是秦音的慢板,人家曲目一换,他马上又评论了,说这是楚音的流水板了。岐王在旁边连连点头,觉得这个人真是知音。赶紧拿出像什么破红绡、蟾酥沙一类的珍贵丝织品,赠给李龟年。谁知李龟年并不感兴趣,他把这些宝贝撂到一边,竟自掀起帷幕,直接走到乐工中间,拿起一把琵琶就弹奏起来了,旁若无人。那岐王也不以为辱,还是对李龟年赞赏有加。什么意思呀,这就叫艺术家自有艺术家的气质,王爷也自有王爷的风度。
说完岐王再说崔九。崔九是出生于唐朝最高的高门,博陵崔氏一族。才华横溢那是不用说了,政治上还特别有先见之明。当年唐玄宗李隆基还只是临淄王的时候,和崔九住邻居,两个人都住在兴庆里,就是后来的兴庆宫。两个年轻人都是风流倜傥,所以关系特别好。
后来李隆基受唐中宗和韦皇后迫害,被发配到山西潞州当别驾。一般的亲朋好友都是到长安城外折柳送别也就罢了,只有这个崔九一直送到华州,也就是华山,现在陕西的华县,一送送出200多里,赶上鲁智深送林冲了,可见感情是何等的亲厚啊。那此后历次政治变革,崔九也一直追随李隆基。所以,玄宗亲政之后对他也特别好,每次宫里请客,他都跟王爷们并肩而坐,也就是说唐玄宗都把他当亲兄弟看待。不过也正是因为有这样亲密的私人关系,所以唐玄宗也不让崔九干政。那崔九生性活泼,有的时候说话不注意,唐玄宗还亲自在他的笏板上写下“慎密”两个字,提醒他注意。你看皇帝这样严格要求,所以崔九在开元年间也是远离朝政、寄情文艺,成了诗人和艺术家的好朋友。
那一个岐王,一个崔九都是位尊人贤,而且还眼光高、身段低,这样的人身边当然是群贤毕至、盛友如云。其实这就是开元盛世的另一面了。一般咱们说开元盛世都会想到杜甫的《忆昔》,“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这很好,但是这只是物质上的开元盛世,还有一个精神上的开元盛世,就体现在岐王宅里崔九堂前。在那里,王爷和重臣都礼贤下士,诗人和艺术家也能平交王侯尽展才华,这才是锦天绣地满目俊彩。
岐王和崔九是这两句诗中第一组有分量的词。那这两句还有两个有分量的词,哪两个词啊?就是“寻常见”和“几度闻”。为什么要写“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呢?因为当时谁也没当回事啊。当年李龟年自然是天下歌王,杜甫又何尝不是一个英气逼人的青年才子。那个时候他们都以为享受岐王和崔九的招待是理所当然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也是理所当然的,甚至“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还是理所当然的。他们都以为这样的盛世不仅可以一直延续下去,而且可以从一个高峰走上另一个更高的高峰。盛年的贤王,名满天下的歌手和诗人,在春风浩荡中,在落英缤纷里,大家共度了多少好时光,做了多少迷人的梦啊。大家想想,这是何等风光,何等美好。可是当时谁也没有觉得怎样,这就是“当年只道是寻常”啊。
你看,这就是“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诗人写岐王也罢,写崔九也罢,写寻常见也罢,写几度闻也罢,不是为了炫耀我和谁谁谁是好朋友,他只是在用最平淡的语气勾勒了一个最美好的开元盛世。这个盛世,诗人和艺术家都亲身参与过,事实上他们就是那盛世的一部分。
可是接下来下面两句出来了,“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从追忆一下子转到现实来了。
现实是什么?现实是杜甫再次见到李龟年已经是大历五年了。大历是唐代宗的年号,是公元770年,那时候开元盛世已经过去四五十年了,搅乱大唐的安史之乱都结束八年了。可是社会始终没从动乱之中恢复过来,国家分裂满目疮痍。杜甫这时候已经接近60岁了,辗转漂泊到潭州,也就是今天的长沙,不仅当年的政治理想什么都没有实现,就连生活也是“疏布缠枯骨,奔走苦不暖”,落魄呀。那个当年整天出入宫廷的李龟年,也是流落江南,所谓“当时天上清歌,今日沿街鼓板”,只能是到处卖唱讨生活。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两个白头翁不是在东都洛阳,也不是在西京长安,而是在江南重逢了。江南当然是山明水秀,比当年的长安和洛阳还要美。可是江南的好风景只能反衬出老诗人和老艺人境况的凄凉。所以这一句“正是江南好风景”,就跟“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一样,这都是以乐景写哀,让悲哀来得更深沉。
但是大家想一想,这样的悲哀难道只是杜甫和李龟年两个人的悲哀吗?不是啊,当年招待过他们的岐王和崔九已经死去几十年了,所谓墓木拱矣啊,那创造出开元盛世的唐明皇也已经黯然离世了,花团锦簇的开元盛世更是一去不复返了。那在这种情况下,又逢君还能说什么呢?两个人谁也不需要说什么。所以诗人也真的是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说“落花时节又逢君”。一个“又”字,40年就划过去了。落花时节多少感时伤事,花落了、青春老了、盛世完了,这才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四句诗,四十年,好像刚刚开头,其实已经结尾。再读一遍吧:
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真是沉郁顿挫,蕴藉之极。经历过时代沧桑、人生巨变的人固然心领神会,就连我们这些没有经过真正风浪的人看了,也会感慨万端,也会黯然伤神吧。这就是绝句的力量,所以《杜诗镜铨》里讲,“子美七绝,此为压卷”,杜子美的七绝里头这是最好的一首。
那最后说一下李龟年吧,李龟年真是开元盛世的代表,不仅王维和杜甫都给他写过诗,诗仙李白也跟他有过一段神奇的交往。所以,下一篇我就要和大家分享李白的《清平调》三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