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北漂打工者：什么时候倒下，什么时候才是解脱
我叫何明英，来自内蒙古赤峰，今年 60 多岁了，还在做家政工作。
几十年前我年轻的时候，看到那些老了的亲属都住着楼房，有钱花，也不用操心，我就觉得等我老了应该也能这样。
那时候我觉得自己虽然文化不高，但只要好好工作，以后也不会太次，但是现在，我感觉那些愿望都成了泡影。
-1-
因为没有退休金，我必须这么干
我参加工作是在 1978 年左右，我在赤峰市敖汉旗木头营子乡青山村干活，那地方很偏僻，因为要建厂房、建果园要招工，我就过去了，当时干的都是挖果树坑、挖渠、施肥这些活，特别辛苦。
当时环境有多艰苦呢？我记得那个春天，有整整一个月都没有吃到过油。
那时候每天就盼着能转正，如果当时转正了，现在我每个月应该能有 3000 块钱左右的养老金。
但干了一年多之后，突然来了一个消息，说是转正的指标不够，得先给厂长、书记的子女、家属转正，我们就转不了正了，我就这样被赶出来了。
我当时的心情就跟泄了气皮球似的，感觉自己白努力了，但你不同意也没办法。
那个时候人也好糊弄，要放现在绝对不行。
他们就说反正你年龄小，不行的话回家也行，我就这么被糊弄回来了。
这件事影响了我一辈子，因为从那之后我就只能自谋生计，一直干活到现在，根本没办法停下来。
我有时候就想如果我当时转正，最起码我有养老金，现在生活也不会这么难。
好多人都是有养老金还在打工，每个月能剩八千到一万块，但我一个月只能剩两千多块钱。
因为这个钱的原因，我到老家的社保局好多次，我说我现在赚钱再补交上行不行，哪怕以后每月能给我 1200~1500 块，我老了能不用干活也够生活就行。
社保局的人三次回答我说不行，我当时就问那为什么别的省份可以补交，他们说咱们这块就这种政策，我甚至后悔当时为什么没录下音来，后来只能眼含着泪回到北京。
■ 在大巴车上的何姐
-2-
一个女人想出去做点事，怎么就这么难？
除了没有养老保险的原因之外，我现在努力工作，也与我的家庭有关。
我和我丈夫结婚是在 1995 年，那几年流行一个词叫「下海经商」，他就非要去，结果一直赔。让他不做，他也不听。他当时就吹牛：「你看我今天出去，再回来就给你带回来一万块钱！」
结果等他回来，就带了一个两万块钱的欠条子，催债的人找上门，他就在屋里闷着，把我推到门口去，当时的感觉就像是如果有一天日本鬼子来了，他都能把我推到前面挡枪口。
他赚不来钱，我就想办法在菜市场附近开了个理发店，不过也就是把镜子往地上一插，写了一个「理发」的牌子，因为当时人们审美水平没那么高，剪出来大家都觉得挺好看，之后来理发的人就越来越多。我干了 20 天就赚了 100 多块钱，还给丈夫买了二斤饼干，打了二斤酒。
我回家的时候心里还挺高兴、挺自信，觉得他应该能对我好点，结果刚到家我们俩就打起来了，我当时花了 120 块钱买的推子，给别人理发用着特别顺手，他直接给我扔到墙外面，我公公也说干这活低损、下贱，让他们没面子。
没办法，后来我又出去做蒸馒头的活儿，刚交了 50 块钱的押金，还没开始正式干，我老公公就一天能给我打五次电话，每次一看是他打来的电话，我就心慌，我公公就说这儿媳妇天天不着家、不好好过日子。
我老公还对我说：「你就愿意往外跑，你就应该是一个男的！」他说完那句话我感觉眼泪要下来了。
你说这个女人，就想要出去做点事咋这么难呢？
那时候赤峰的房价，六万五到七万块钱就能买一个 150 平的大房子，我要是能出来干活，像我这么能干，现在都得有好几套房子了。
但他们就是不让我出去，我只能满腹苦水往肚子里咽，做了整整十年的家庭主妇，照顾脑血栓后遗症的公公和我的女儿。
■ 何姐去上班
-3-
找工作，30多岁的家庭主妇无处可去
等我公公去世后，我才发现十年后的世界完全变了，之前那些赚钱的机会也没了，虽然我那时候才 30 多岁， 但找工作已经算是超龄的了，再加上有孩子，根本没处可去，工厂、车间都愿意要小姑娘。
家里的外债却越来越多，来催债的人甚至扬言，再不还债就要把我们家烧掉。我就艰难地鼓起勇气走进一个建筑工地。
我就跟他们说我家里赔钱了，我什么活都能干，只要能赚钱就行。
那时候有力气，就给人搬砖、递砖、送水泥，特别累。
我丈夫见我消失了好几天，打电话也不接，还以为我要跟他离婚，他那时候觉得家里这么多债，公公也不在了，孩子也大了，我肯定就飞了，其实我根本没有这种想法。
他到处打听我的下落，最后通过一家小卖店店主的线索，找到了那个工地。一见面就问我为啥不接电话，我说：「接电话干啥，一接电话你又要把我整回去，我就一心想赚钱，我不想让别人催债。」
他就拉着我沿着马路边走，让我看电线杆子上贴的寻人启事，我才发现上面贴的都是寻找我的，他都贴了好多天了，但因为我心里只想着赚钱，根本没有功夫抬头看电线杆子上写的啥。
后来我慢慢意识到，想要赚钱，必须得离开老家了，就和丈夫一起来到了北京，因为做家庭主妇积累了比较多的经验，我便进入了家政行业。
■ 何姐在雇主家工作
-4-
成为「高龄北漂」
刚来北京的时候，人家找家政工就要 35 岁以下的，我那年都47 了。
我都是先去试工，人家满意了再慢慢地开始做小时工，最后留下住家，我这工作都是这么来的，虽然艰难，但还是坚持做着。
有一家我当时在门上一抹，就掉下来了一堆蟑螂，死的活的都有，我就烧了好多水，把他们家里里外外都烫了，因为蟑螂有细菌，我干完还扔了一身衣服，最后都干干净净的了，拿到了 50 块钱，不过我就觉得只要你给钱，我就能干。
我给一家韩国人干活特别困难，他总说地上有水，但那其实都是我的泪。
因为那家人就要求用手擦地，你用拖布把整体拖完，再用手擦角落都不行，必须把一张抹布对折再对折，蹲在地上来回擦，姿势还必须要对，有的时候蹲不住了，我就跪在地上，但他们地上有甲醛，很多家政工最后都腿疼。
那屋子特别冷，那家人连洗菜也不让使温水，还不让戴手套，结果我手也特别痛。
他们家有个孩子叫芭比，在马桶上尿尿的时候到处尿，他们家人看到就说我没擦，我也不敢多说什么，就再去擦一遍。后来有一天孩子姥姥看到了才制止，她问我怎么不吱声，我就怕我说了她又再训我一顿。
我就靠汗水和泪水换来认可，很多业主还会点名让我到家里服务，并主动提出给我加工资，几年后，困扰家里十几年的债务终于还清，但又一次意外发生了。
■ 在雇主家洗菜
-5-
我扛完重担，他跑了
有一天我在路上骑着电动车，被突然冲出的轿车撞进了绿化带，双腿当时就没法走路了，需要卧床修养。但那段时间我服务的是一位即将生产的孕妇，必须在短时间内找人替班，我就把这个工作介绍给了一位同行。
那是 2014 年，一天就干三四个小时，还有双休，一月能挣2600 ，当时就算是一个小姑娘都挣不着那么多钱，她还说：「何姐，一个人要是对我好，我一辈子都不能忘。」
结果她食言了。
她去干了一个多月，有一天就拿了 100 块钱上我们家去看我。
我还给她在厨房炒菜做饭，把我们老家的豇豆拿出来给她焖大米饭，又香又面，特别好吃，但就在我做饭这会儿，我老公和她就加上微信了，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们几乎天天聊天，他就像是变了一个人，我们一起生活了半辈子，但我突然感觉不认识他了。
之前我们的手机都是一起充电，但从那之后他就不让我动他手机了。每天半夜 11 点、 1 点、 3 点、 5 点，就一直来信息。有一天我就去抢他手机，最后他也不让我看，把两部手机全部摔碎，就因为这件事我们家摔碎四部手机，他摔完就骂，他骂我好日子过够了。
我说：「我怎么觉得你这话说反了呢？我和你在一起也没有过好日子啊。那时候 20 万的欠债、一个调皮的公公、一个没法养的孩子……那些年我就和你说我太累了，这个担子太重了，我想撂下来歇一歇，你都不让我歇。最后我一个人扛完，你跑了。」
那个时候家里生活费都不够，我还给他交养老保险，结果养老保险交完了，他拿到别的女人身上花去了。
后来我就发现，他的公交卡、银行卡、户口本、钱包，都拿到那个女的那去了，我的心都碎了。
■ 天还没亮，何姐就在排队等车去往雇主家
-6-
像我这样的女人应该还有很多
我现在就想自己攒点钱，后来他跟我要多少次钱我都不给他，因为我不能再给了。
那天晚上我喊了他一宿「大哥」，从来没叫过他大哥，我说你条件太高了，你要求的老婆又要勤快，又要好看、善良，还能伺候爹、伺候孩子，结果你挣钱给别人花，你还得跟我要钱，你条件太高了大哥。
我这辈子没花着我男人的钱，我之前赚的钱都在他那。我觉得像我这样的女人应该还有很多。
现在这个社会就是挣大钱的人往国外跑，家里挣钱的人往别人家跑。
我现在就想告诉你们这些年轻人，你跟任何人结婚的时候都要把钱财抓到手，现在只有钱能治住人。
在这个「金钱社会」，你没钱就不行，我就过着这种没钱的日子，连家人都这么欺负你，一直到现在，我就觉得……我内心太坚强了，要不然我早就自杀了。
她就想让我老公在老家给我买套房子，让我回家，他们俩在北京。
我就觉得我变成这个家的傀儡了。我回过老家一趟，就一样的菠菜，北京两块五一把，我们家那三块五，我一想，我在老家挣的钱又少，这该怎么生存？
所以我就非要回到北京来，我必须在北京，哪怕我干不动了我也要在北京，我就要在北京。
你别看我穷，别看我啥也没有，我就有一颗刚强的心。
-7-
作为一个老年家政女工
我今年都 60 多岁了，假如说我去找工作，到了家政公司那里，就别说到业主家里，只要一提年龄就拜拜了。
本来你很努力，比别人干的活多，但是挣工资比别人少；做饭比别人做得好吃，但是就不值钱。
■ 群里工作消息中的年龄要求
其实有时候干完活我就一直在想这些事情，整宿都不合眼，白天还得上班。
铁人也经不起这么折腾，今年我就觉得突然身体不行了，觉少了，也特别容易感觉累。
我现在就不想找太远的工作了，前几天有一个做小月子餐的工作，每天就做两顿饭，给 5000 多块钱，但是太远了，我说挣多少钱咱也不去了。
因为我已经出过车祸了，好多人都以为我站不起来了，我现在自己能生活已经不错了，我不想再把我自己搞得个稀里哗啦的。
我前几天辞掉了一个工作，因为那家让我 8 点下班，但是给他们把菜做好了之后不让我在那吃，我干完再回到家都得 10 点多了，再做饭得 11 点，这活儿绝对不能接。
现在粮食遍地都是，垃圾桶里都是，哪怕让我自己带粮食我也得吃饱饭，这样才能去做这个工，哪怕我不吃肉都可以，我不怎么爱吃肉，让我填饱肚子就行。
只有这样我才能干活，我也能为这个社会去服务，同时也能添补一点我自己的生活。
其实我本来这个腿走多了就疼，疼得不行了我就揉一揉、砸一砸，有时候吃点药、贴膏药，好一点了接着干。
要是感冒了也自己扛，我就吃片药，然后戴着浴帽睡觉，睡一晚上差不多就好了。我尽量不去医院，因为我们买了药也没办法报销。
■ 一天工作结束，何姐在回家路上
-8-
想到未来，我只觉得可怕
我想等我哪天干不了了，再停下来，我也想做点什么别的，但没人支持我。
我有一个女儿，虽然她不会说不养我，但我也没供成她上大学，这件事一直让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她，所以也不指望她养我的老。
现在只有高材生才能赚到一个高工资、住上楼房、挣上自己的饭钱，她就挣那点钱，要养孩子，日常开销就全用没了，我不能给她制造压力。
我也在想我未来该怎么办，我感觉特别迷茫，我如果还和我丈夫在一起绝对不好过，但分开之后没有养老金、没有钱也不好过，所以我就想开个骨头馆或者是奶茶店。
但是人家说那奶茶最起码要 30 万才开得起来，这直接把我吓住了，太害怕了。像我这样超过 60 岁的人去借钱根本借不着，我就觉得我做什么都没赶上那一步。
我都这么大年纪了，也不怕被笑话了，大家都在说「北漂」，我现在就感觉好像真的是在漂着，我手里没有钱，就真的像是一个漂起来的空壳，我什么也没有了。
有一次我听到一个人说她也 60 多了，现在一边领着养老保险，一边挣着家政公司的工资，还办了北京的五险一金，坐公交车不花钱。
我就想这个社会上越有钱的人就越有钱，我每天这么努力工作，还没有那么多钱，我眼泪一下就下来了，我就扭头跑出去哭去了，等自己哭够了又回来和他们聊天。
现在很多人表扬我，说我太坚强了，这么大岁数还在风风火火地干活儿。
只要我做工的时候我永远打两份工，每天就是刷、洗、涮，接送人家孩子，我从来没有自己的休闲时间，和谁一起出去散散步休息一下的时候几乎没有，我去干活都是跑着去，跑一路这就等于是散步了。
他们都问我这样多久才是头？我也不知道，没有头。
我也不敢想未来，你让我想五年后、十年后……我只觉得可怕。
我只能这样往前迈，什么时候趴下，什么时候拉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