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东:为何要吵醒一个装睡的人

       朋友来单位聊天,说到现在他所在的学校,与原先的学校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教书完全成了体力活,很多学生都装睡,只有扯着嗓子把他们吵醒,然后死死楸他们,弦歌不辍的教书育人,变成了汗水、口水和泪水交织的“盯—关—跟”,这何其不幸?

但问题是“盯关跟”也是有效的。通过学校的精细化管理,全方位、无死角、人盯人的战术,那些装睡的学生无法装睡了,懒惰的鸭子被赶上了架,只能跟在头羊后面,走一步挪一步,被逼朝着独木桥冲上去。一轮复习、二轮复习、三轮复习,以致千万轮复习,有的冲过了一本,有的冲过了二本,有的冲过了三本……

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老师们很高兴,阶段性任务完成了,盘点盘点,还比人家多收了三五斗,真够可以的。

难道不应该高兴吗?高兴有错吗?装睡的人被我们逼醒了,烟锅被我们熏黑了,应试教育的果子也是蛮甜的。

你不能说这不是基础教育的成功,所有人都获得了好的评价,人民也很满意的教育,这不就是所谓成功的教育?

但可贵的是,我这个朋友觉醒了,他感觉自己差不多就是在犯罪。他知道有些学生是怎么考上的,完全就是时间堆出来的,完全就是条件反射一样训练出来的。

学生们感觉自己就像包身工一样,每天都被工头逼着上工,对老师们充满着怨毒。老师没有育人,也没时间育人,一切都奔着分数去了,所幸最后终于有了一点分数。这点分数就是敲门砖,不管是大门还是小门,门总算敲开了。

但问题是,门敲开以后呢?

在那一扇门后,再也没有一个终极大考等候他们,再也不会有人盯关跟了,再也没有人来吵醒他们了,不管他们有没有装睡。

他们已经累了,累得太久了,现在天下太平,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可以正大光明睡了,何须装睡?可以正大光明放纵自己了,何须担心有人管?

所以我们看到大学里有很多废掉的一代,垮掉的一代。如果严格一点的话,很多学生根本毕不了业。有人担心毕业就是失业,于是继续读下去混一个文凭。敲门砖再一次敲开,但终有敲累的时候,最后一次进去之后,他们再也不想出来了。于是校园里有一群逐渐老去的读书人,在里面混日子。

有段时间大学清理,结果触目惊心。华中科技大学一次性清退了300多名硕士、博士研究生,这些人长期不来上课。西南交通大学清理门户,把857名博士生扫地出门。2019延边大学对122名硕士、14名博士予以退学处理。极为荒唐的是,最早入学的学生为2005年,入学近15年都没毕业。还有一位读世界史的博士被退学,2006年入学,当年已经53岁“高龄”了。

原先只是少部分高校如此,现在绝大多数高校都开始行动了。不行动不行,已经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复旦大学、广州大学、合肥工业大学、中南林业科技大学、吉林农业大学、西南交通大学等学校都对校园里混日子的学生进行了清退。

看到这些信息,我很难过。这些人当年可都是考上去的,是被我们磨出来的。如果没有我们的那些雷霆手段,他们早就被淘汰了,然后早早学一门手艺,成为一名蓝领工人,木工、瓦工或者理发师,凭手艺挣钱,身体健康,自食其力,难道不香吗?现在蓝领工人所拿的工资,动辄万元以上,比一流大学毕业生出来几千元可是高多了。这有什么不好呢?

然后就是我的另一个朋友,他是一个哲学家,绝顶聪明,曾经是江苏省物理竞赛的总教练,那个水平可是杠杠的。

他说到他大学的一个同学。那个人笨到家了,每天上厕所都在啃高等数学,我朋友玩儿着,一考就是90多分。那个人天天攻,天天磨,天天练,最后还补考了一次,才勉强过关。但这个人就是有那么一股狠劲儿,毕业后,他做了10年中学老师,但他没有一天不努力,通过勤奋,通过汗水,他愣是把智力差距拉平了,最后考取了研究生。后面就简单了,他继续考博士,然后读博士后,毕业后在大学里做老师。

我们听到这里,都觉得这很励志,但朋友说,事实上这太可怕了。这样笨的人,让他们去执教学生,他们也许能执教一般人才,但他们绝不能执教天才,他们的学生很难诞生获诺贝尔奖的人。因为他们不懂得聪明学生的模样,更无法指导这样的学生。他们只知道一味宣扬勤奋。勤奋是成材的必要条件,但不是充要条件。

所以我们有点惶恐不安,把这些懒惰的人、装睡的人,通过强制胁迫的方式送上大学了,事实上未必算是我们的成功,很可能还是教育的失败。

教育真正的要义在于唤醒。教育不仅是要从外部解放孩子,更重要的是从心灵深处唤醒孩子沉睡的自我意识、生命意识,解放孩子的智慧,发展孩子的潜能,磨砺孩子的人格理想,激发孩子的生命创造力。每一次教育都要灵魂在场,师生都要真实地相遇,教育是心灵的打开和理想世界的真正开放。

正是从这个角度,我们说,教育是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是一颗心灵感召另一颗心灵,是一个生命点燃另一个生命。叶圣陶也说,教育就是培养孩子良好的习惯,培养学生的自主学习能力,使得孩子自会读书,自会作文。未来在人生中,孩子才会终生学习,终生不停止成长的脚步。舍此,就没有教育,就只是训诫和训练,这是猴子也都会做的事。

这样一想,最后一个问题来了。我们把这些本不该也不必如此的学生磨出来了,他们挤过了独木桥,他们把哪些人挤下去了?

挤下去的人都是不适应当下学校教育的人。当下有两种人对学校教育极不适应,一种是天才,一种是智力低下的人。天才会被低质量的重复训练弄得心灰意冷,心气全无,常常被老师归入智力低下者。久而久之,一部分天才就成了真正的智力低下者,最终一蹶不振。

当他们的思维方式遭到否定,他们无所适从,只好邯郸学步,结果只能是爬。教育培养不出天才,但却极有可能扼杀天才。

谁也想不到,这些天才竟然被那些装睡的人淘汰,或者被那些勤劳革命的人所甩开。这些人的悲惨命运,可能才是钱学森之问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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