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稳:挂在悬崖上的村庄 | 名家专栏

作者简介

范稳,1962 年11 月生于四川,毕业于西南大学中文系,现任云南省作家协会主席、云南省文联副主席;1986 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出版长篇小说《吾血吾土》《重庆之眼》等各种体裁的文学作品十六部,代表作为“藏地三部曲”——《水乳大地》《悲悯大地》《大地雅歌》,曾获十月文学奖,《人民文学》长篇小说双年奖,“中国好书”奖,第七、第八、第九届茅盾文学奖提名奖等;多部作品翻译成英、法、德、意等文字在欧洲、澳洲和美洲地区出版发行。

挂在悬崖上的村庄

范 稳

现在去乡下,常听到地方官员口中说,这是我们打造的乡村特色小镇。当然你总能看出一些与都市喧嚣生活不一样的特色之处。从房屋建筑到民风民俗,从乡村特产到民族工艺,甚或一桌热气腾腾的农家菜。它们是与我们的日常生活不一样的世界,不一样的生活方式。距离产生审美,陌生催促好奇。因此我们或多或少也会觉得它新奇动人,特色鲜明。乡土中国与中国式的乡村,是我们许多文化的源头,也是我们民族最与众不同的辨识度和文化特质。这正如你很容易把一个中国的乡村和欧洲的乡村相区别一样。我们或许没有那么现代化,没有那么整洁优雅,但自有一种中国的韵味,仿佛连炊烟都不一样。
我也看到我们的一些特色小镇,被打造得不土不洋、不现代也不传统,像一个做惯中餐的厨师给你端出一盘西餐,让你扼腕叹息,难以下咽。也有的强行给单纯拙朴的村庄添加许多花哨噱头,一段同质化的民间传说被无限夸大,甚至盖楼起屋、建院设馆;一座小石桥被“新神话”叙述,历史功能堪比赵州桥;一段小溪也穷追渊源,深掘历史跫音,谁在那里饮过马,谁在那里洗过足。人们似乎忘记了,最恪守本分的乡村,就是最有特色的世外桃源,哪怕它再偏远闭塞,再艰辛不易。一个乡村的真实本质,其实还 是在于它的原生态和桃李不言。
我在西藏到处乱跑的那些年,世界正进入二十一世纪,许多藏族村庄正处于在传统中蜕变与更新的起步阶段。因此你可以看到岁月久远的痕迹,质朴而沉重;也能看到改革开放、市场经济发展带来的社会变迁,生动又活力四射。在西藏广袤的大地上,一个个村庄就像遗落在山川田野上的珍珠,有的因其特色而熠熠生辉、广为人知——它们是浑然天成的乡村特色小镇,不需要人们刻意为之;更多的西藏村落则因为地域、海拔、交通等方面的因素而藏在深山人未识。不过,如果要论特色的话,每一个村庄,只要你深入进去,它自带的人文历史也许都在你的想象力以远。

二 

肯古村是藏东南高山峡谷地带寂寂无明的一个小山村。金沙江在它的下方左一道弯右一道弯,把一个又一个山村都团在那些弯道的怀抱里去了。是山阻挡了水的路,还是水塑造了山的形,在这片土地上很难说得清楚。金沙江水分明是大江东去,但它一会儿向南,一会儿向西,一会儿又向北,一会儿又似乎已经行到水穷处,找不到北。
我第一次到肯古村时,也一定是找不到北了。它是我所见过的生存环境最恶劣的一个小村庄。我们常常在形容一个人容身之艰难时,便会说他仅有“立锥之地”。一个村庄也可能会遇到这样的窘境,在只能插进一根锥子的地方,竟然也能建立起房舍、庭院、村道、猪圈牛圈等,还能房前种瓜、屋后种豆,也还能给神佛留下一些珍贵的空间——白塔、经堂、香炉和转经的道路。
肯古村的海拔并不算高,大约有2400 米左右。由于在它周围的山谷以及山坡下有几片土地,下面还有一条河,有地又有水,一座村庄便有了存在的基本条件。但是,这里的土地太稀少太珍贵了,稍微平缓一点的坡地,人们都让给了庄稼,然后将家园直接建立在悬崖峭壁上,那感觉就像你在墙上挂了一个吊柜——一个个散发出人间烟火的巨大“吊柜”。它们像守护庄稼的哨兵,又似四季轮回的大地上谦卑的看客。我曾经在藏东地区的许多高山峡谷地带看到过一些匪夷所思的村庄,它们高踞在海拔三四千米以上的坡地上,仿佛是天国里的村庄。只有一些羊肠小道和这些村庄相连,人们进出这些远离人间的家园常常要走两三天的山路。外人对此往往觉得不可理喻,但村人却认为你们住的那些地方,有高楼大厦、有超市、有电影院、有繁华的大马路,通高速跑高铁,又与我何干?我们一去就会迷路啊,找不到朋友喝酒啊,也没有寺庙烧香啊,没有喇嘛活佛来关照我们的灵魂啊。我们的来世肯定也不在你们那边。生存环境塑造人的思想价值观,“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这是人之为人的局限,但也是一种美德。
这个挂在峭壁上的村庄,位于一条河谷一侧的悬崖上,村民的房舍沿陡峭的山崖层次分明地错落而建。上层的地基紧压下层的屋檐,下层的炊烟飘进上层人家的门槛。由于此地缺少森林,甚至连土也缺乏,因此一幢幢藏式民居都是由石头砌成的。远远望去,那些房子就像一座座古碉楼,威武、冷峻、 孤傲、无言地挂在悬崖上,看得人触目惊心,感叹不已。这么险峻的地方,人们怎么生存?
也许,很久以前村庄的开拓者还有其他的考虑。肯古村的村名就颇值得玩味。“肯”是藏语经文里第一个音节,在康巴藏语里是指“人类始祖定居的地方”,或“最先有人类居住的地方”,“肯古”是指“建在悬崖上的古碉楼”。这样的碉楼过去在藏东地区非常普遍,它一般具有易守难攻的特点,有的是为了防土匪,有的是建在关隘之处,担负守关戍边之责。从前的西藏地方政府军民不分,百姓都有守护家园的职责,土司头人一声令下,老百姓就得扛起刀枪打仗。虽说是为土司征战,但是连吃穿、弹药费用都得自掏腰包。因此假设土司头人要你在这里守边关,你就只好把村庄建在一处既可保护好自己又能勉强养活家人的地方了。考虑到肯古村边有两条通往西藏的茶马古道,谁能说这个村庄之所以要建在险峻之地,不是为了某种我们至今不知道的目的呢?
这是一个谜一样的村庄。许多人在公路对面看到它时,心中都充满了迷惑和感动,迷惑人们为什么把村庄建在如此险峻的地方,感动藏族人坚韧的生存力。

从河谷底沿着一条陡峭的山路往悬崖上的村庄爬,没走几步我就气喘吁吁了。陪我去肯古村的是我的朋友培楚,一个长得很清秀的康巴小伙子。他是肯古村人,那时是香格里拉市尼西乡的副乡长。
河谷里长满了仙人掌,这种东西虽说是热带植物,但在峡谷地区的干热河谷却经常可以见到。尽管我一看到这玩意儿心里就泛起贫瘠、干热、沙化等不好的印象,但它跟环境恶化、水土流失之类的问题无关。汤满河在这一段切割很深,河两岸的条条山梁就像用刀削出来的一样。有些悬崖突兀地耸立在路边,像大山肚子里伸出来的一只拳头。培楚指着我头顶上一大块悬空的巨石说:“你看看那石头,得用木头撑住它,不然路就没有了。”
果然见有一根大腿粗的木头支撑着这巨石,路就从这巨石上经过。如果它坍塌了,前面的道路真的就断了。你完全可以这样想:一根木头,支撑着一个村庄的交通。
我们总算爬到了半山腰,也就来到了村口。迎面便是一座巨大的白塔,看上去刚修起不久,一年前我来这个村庄时还没有这个白塔呢,有几个藏族老人正围着白塔转经。这几年西藏的生活逐步改善,人们口袋里有了些闲钱,白塔便如雨后春笋般在许多村庄前冒出来了,一些地势开阔的村庄,一字排开在村口建十三座白塔,看上去蔚为壮观;还有的人家在自己的家门前也修一座小白塔。藏族人认为这是一件荫及后代、功德无量的事情。
肯古村没有多余的地修更多的白塔,有一座白塔人们的心灵就踏实了。这座白塔是一座平安塔,它白色崭新的塔身与村庄陈旧、古朴的色调形成鲜明对比。一个藏族村庄如果没有白塔矗立在村口,你又总会觉得少了些什么。平安塔主要担负保佑本地五谷丰登、人畜兴旺的职责,塔里一般都装有藏族人认为是吉祥宝贝的东西,如经书、农具、珠宝、香料、枪支、刀具以及青稞穗、果类等。它们都是经活佛念过经、加持过法力的,因此已不再普通,而具有某种神力。据说放置它们时要有一定的层次和秩序,刀枪在最下,其次是农具、珠宝香料,最上面是经书。一个活佛曾经告诉我说,这个顺序体现了佛的慈悲,正如人的头脑里该装什么、心里该装什么、肚子里该装什么一样,如果弄错了顺序,或者少了一样东西,人还会有命吗?是呀,如果一个地方山川错乱,章法颠倒,人们哪里还有平安的日子呢?
我没有见到过有比肯古村的房舍布局得更促狭艰难的村庄。一般来讲,西藏地广人稀,人们大都有充足的空间建造自己的房子,哪怕是在高山之巅,盖房子的地基怎么也不会缺到哪里去。在肯古村,用寸土寸金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
村庄大体沿着一条马蹄形的山梁蜿蜒而建,因此村子的中央地带是一条看不见底的幽谷,幽谷里长满了乔木和灌木,我不知道要是小孩或者牲畜掉下去了还有没有救。我想这幽谷要是在城里的小区,它可能会借助地势走向和天然植被,被改建为一个小公园,或者一汪湖水,再不济给它填平了,建成一个村中央广场,成为人们活动休闲的地方。村里的孩子们就在深谷边的山道上跑来跑去,有的还坐在悬崖边玩耍,看得令人揪心。我对培楚说:“你们就不担心孩子们掉下去吗?”
培楚给了我一个神回复:“你看到过山鹰掉下过悬崖吗?”
好吧,这些大山的子民,有鹰一样的机敏。村民的房子大都直接建立在突兀不平的岩石上,那倒是天然的地基,有的房子的地基线时断时续,中间得让位于那些突出来的岩石,不过看起来浑然一体,巧夺天工。
房子当然全是用石头砌起来的,除了门和窗,以及房顶上的房檐和木瓦,大小均匀的石头统领了一切。当然,那不是一些雕琢得很规整的石头,而是些条石、片石、方石,被工匠们一层层地码上去,石头之间缝隙大的用黄泥填实,许多地方就直接用石块拼接,看上去也牢固异常,让你不能不惊叹建房者的一双巧手,码石头就像玩积木一样物尽其用。肯古村盖石头房的一个通用规则是:石头不齐的要朝里面,外面要整齐、平整,哪怕朝里的那一面奇形怪状。这是一个面子问题。因此,村庄里家家户户的外墙虽然没有抹平,但大体整洁,别有风味。
邻近村庄里的人都夸奖说肯古村的人取石头厉害,他们盖房子打地基时,都要请肯古村的石匠来帮忙。肯古村家家有石匠,和石头打交道,是肯古村汉子的拿手好戏。年前年后农闲时,肯古村的石匠都到外面去挣钱。粗糙、坚硬的石头在他们的手里,就像一个泥团在手,他们想将它派上什么用场,它就会变成对人们有用的东西。据培楚介绍说,村里的一些优秀石匠,能“像看电视一样,说出许多石头后面的故事。哪块石头可用,用在哪里最合适;哪块石头不能用,用了会冒犯神灵,他们都知道。”
我想培楚一点也没有夸张。一块石头就是一本书、一篇文章,里面可能隐藏着许多我们无法破译的东西。当然不是说用地质学家的眼光去审视它,而是从它的实际用处,肯古村的石匠可以就一块石头给你讲上半天。如果你想听的话。
石头建的房屋由于没有粉饰、抹平,看上去拙朴、古旧,令人仿佛回到了遥远的年代,或者像在看一部黑白影片。如果你为肯古村的人们感到怜惜、悲悯,那你就错了。肯古村有一句俗语:石头砌的房子管万年,土舂墙房子管千年。至于你们城里人水泥房么,他们说,大概只能管一百年吧。
想一想,好像是这个道理。我们住的水泥楼房有一百年历史吗?换句话说,一百年之久的水泥楼房,谁愿意去住?许多钢筋混凝土楼房,一二十年就拆啦。
而且,肯古村的人们对自己的石头房永远都充满信心。当地的一个传说讲,地球是坐落在一只巨大的乌龟身上,肯古村处于乌龟的尾巴处。当乌龟一动时,便闹地震了。但是乌龟的尾巴不是马或骡子的尾巴,它不会轻易动弹的。因此再大的地震,肯古村的房子都不会倒。
你听听吧,这些像岩石一般坚忍顽强的村人,他们说,我们建立在岩石上的房子,本身就是岩石。我们村里的房子,是世界上最好最久远的房子。

现在已没有人说得清村庄始建于何年。这不能怪肯古村人健忘或没有历史感,西藏村庄的历史总是和神灵的传说联系在一起。在许多村庄里,远古的故事大同小异。先是魔鬼肆虐的时代,魔鬼们一般都住在雪山上,常常到村庄来掠杀生灵。后来莲花生大师或某个拉萨来的大活佛、高僧降服了魔鬼,使之皈依了佛门,村庄才始得安宁,人类才得以繁衍。
肯古村人认为,最早来此地定居的人家是“虎”,经过多年的繁衍相续,肯古村自然就成了“虎”的后代居住的村庄,“虎”这个祖先让肯古村的人很自豪。当他们要新起房屋时,总是要到村庄里最古老的人家去讨火塘灰、松明等东西,埋在自己的地基里,这象征着某种吉祥和家族血脉一脉相连的传承。需要说明的是,“虎”并不是指肯古村的人们认为自己的祖先是一只老虎,而是指一个谁也无法说清的巨人,或者巨人部落。在肯古村的山后,有一段断壁残垣,突兀地耸立在山坡上,它的墙大约有两米厚,远远宽于普通人家的墙,谁也说不清它在从前是谁家的房子,墙为什么要舂得这样厚。肯古村的人们由此认定,只有巨人才会住这样宽厚的房子。毋庸置疑,这段沉默了千百年的废墟,便是肯古村人试图拨开重重历史的迷雾,对祖先伟业的遐想。人都有两种美好的愿景:一是希望能光宗耀祖,一是希望自己的祖上荣光显赫。
但是,我后来的考察也许要让肯古村的人失望。我到那段废墟中仔细地勘察了一番,认为它不是巨人部落的废墟,而很可能是一座荒废了的古碉堡。我的推断基于以下三点:其一,废墟不远处就是一条前往西藏的茶马驿道,从前的土官很可能会在此建立一个关卡,收税、保护过往商旅什么的;其二,废墟不是由石头砌成的,而是土舂墙。由于当地人对石头的偏好,用石头建房是他们的特长,而土舂墙又是另外的一门建房技艺,因此废墟的前身,碉堡或者房屋,就可能出自外乡人之手,只有戍边的士兵才会到这个地方来;其三,这段废墟圈起来的面积不大,四四方方的,现在保存完好的还有两面,大体可看出当年的轮廓,与藏式民居长方形、干栏式(下关牲畜上住人)的建筑风格大不相同。再说,宽厚的墙体也是作战用的碉堡必不可少的。再次,根据相关史料记载,在滇藏结合部,明朝中后期,云南丽江的木氏土司曾称雄从滇西北到藏东一带的地方,藏纳两个民族的贵族上层在那时曾多次用兵、反复争夺这条滇藏走廊。现今在滇藏公路边都还可见到类似的古碉堡废墟,其大小也和肯古村的差不多,而老滇藏公路214 线,大体是沿着古驿道来修建的。
不过,古碉堡也好,巨人部落的大房子也罢,它就是肯古村曾经拥有过的历史。我向培楚建议道,你们要保存好这段废墟,不要让乡亲们轻易把它挖了,如今这样的废墟不多啦。弄得好的话,它就是一个旅游景点呢。
远逝的岁月如果有实物来印证,哪怕是一段废墟,它就是一段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历史。这便是废墟的价值。
好了,让我们离开迷雾一般的历史,走进生机勃勃的村庄。
村庄里的道路极不平坦,到处是突兀起来的岩石,让你走在村里了,还感觉是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我深感欣慰的是,村庄的上空布满了输水塑料管,就像架起来的电线,通向每个家庭。肯古村是个缺水的村庄,前一次我来时,见全村庄的人都在用一个蓄水池里的水。那蓄水池位于村庄的高处,没有盖,风把树叶、沙尘、塑料袋什么的都吹到里面,池底布满了一层厚厚的苔藓,我甚至还在里面看到了拳头大的青蛙,看上去非常不卫生。培楚曾告诉我说,村庄里这几年人们老是得病,而且一来就是夺人命的重病,像胃癌、直肠癌等,这些病从前我们藏族人听都没有听说过。作为乡上的父母官,又是本村人,培楚深知重病对本来就不富裕的村庄的威胁,一场不大的病就常常会把一个家庭闹得举债度日,更不要说癌症一类的绝症了。培楚怀疑是水不干净导致人们易生病,他为解决村里的用水问题没少跑路。现在好了,培楚说:“上面终于拨出了买水管的专项经费,现在村庄里的人饮的是干净的山泉水。实际上也就是几万块钱的事,便为全村人解决了饮水的隐患。”
我问培楚:“为什么不把水管埋在地里,架在半空中多影响景观。”
培楚笑呵呵地看着我说:“埋地里?你来挖挖地试试。”
我看看脚下的岩石,自嘲道:“我还以为自己聪明得不得了呢。”
那天晚上,我住在培楚的哥哥家。培楚常年在外工作,老家里只有他的哥哥嫂嫂。他家位于肯古村的上方,那是一大幢刚盖起来的三层楼新房子。里面的客厅也和我在汤满村见到的一样,宽敞得让我惊讶。原来我以为肯古村地势险恶,巴掌大的平地都少有,人们盖的房子不会大到哪里去。可是进家里我才发现,哪怕是在“立锥之地”上,人们也有住宽敞房子的愿望。尽管这大房子在我看来有些大而无当,没有必要。
培楚哥哥家只是一个四口之家,房子的面积我估计足有四百多平方米。乡下人家的摆设也不多,许多房间显得空空荡荡。可是每一寸面积,都需要人们炸山开石,和悬崖要地盘。似乎肯古村的人并不认为这有多艰难。培楚哥哥家有一间堆放粮食和杂物的房间特别有趣,它紧靠着山崖,只有十五平方米左右。靠山崖那一面延伸出一块巨大的岩石,像大山肚子伸出来的一条腿,霸占了这间屋子几乎一半的地方。主人大约也没有心思去削平它了,干脆就让它成为屋子里的一道“自然风景”,粮食、农具等杂物便堆放在上面。
我对培楚说:“人家的屋子里摆放假山,你哥哥家放的是一座真山。”
培楚说:“没有办法啊,这样的事情在村庄里多得很。过去村庄里的房子盖得小,这几年大家逐渐有些钱了,房子都越盖越大。房子也是藏族人的面子呢。”
是的,房子也是我们城里人的面子,是所有希望安居乐业的人的面子。我们都需要住宽房子,再宽也不嫌多。城里人可以贷款买房买别墅,肯古村里的人就不可以炸山盖大房子么?为了住得更宽一些,我们不怕累,不怕负债。城里乡下都一样。
其实,肯古村的石头房子好住着哩。别看这房子外面都是些粗糙的石头,里面重要的房间——如客厅、卧室、经堂等的墙、顶都是用木板贴了一层的,地板也是木板铺的。人们说肯古村的房子外面是石头,里面是木头,冬暖夏凉,不潮不热。除了在肯古村,你就是想建一幢这样的房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住在温暖舒适的房子里,培楚的嫂子在火塘边为我们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她是一个内向沉默的女人,从我们一进屋子开始,我就看到她在忙碌。康巴男人最让我羡慕的一点是,他们回到家是真正的大老爷们,从不上灶台,我的藏族朋友没有一个会做饭,他们的女人是我看到的最贤惠的妻子。培楚的嫂子揉面为我们烤烙饼,动作麻利得就像一个专做白案的大师傅。我发现西藏的女人很会做面食,普遍比南方的家庭主妇做的面食好吃得多。培楚的嫂子在火塘上烤的烙饼又香又软,使我想起小时候吃的一种叫“锅魁”的东西,表面一层脆香脆香的,一掰开,面粉香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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