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印思想交融的结晶——柳宗元《黔之驴》主旨新探
永贞革新失败之后,柳宗元被贬谪到永州,在永州,他有感于世人不知“推己之本”,写下了《三戒》这一组著名的小品寓言,其中第二篇即是《黔之驴》,其文如下:
黔无驴,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至则无可用,放之山下。虎见之,庞然大物也,以为神。蔽林间窥之,稍出近之,慭慭然莫相知。
他日,驴一鸣,虎大骇远遁,以为且噬己也,甚恐。然往来视之,觉无异能者。益习其声,又近出前后,终不敢搏。稍近益狎,荡倚冲冒,驴不胜怒,蹄之。虎因喜,计之曰:“技止此耳!”因跳踉大㘎,断其喉,尽其肉,乃去。
噫!形之庞也类有德,声之宏也类有能,向不出其技,虎虽猛,疑畏,卒不敢取;今若是焉,悲夫!
对于这篇文章的主旨,一般认为是讽刺那些虚有其表而实际上孱弱无能的人,成语黔驴技穷即由此而来。但是人们往往忽略了文章的最后一段:“噫!形之庞也类有德,声之宏也类有能,向不出其技,虎虽猛,疑畏,卒不敢取;今若是焉,悲夫!”原来柳宗元的意思,竟然是说,驴体型庞大,声音洪亮,看上去高深莫测,如果不轻易暴露自己的薄技,那么老虎虽然威猛,也会有所顾忌而不敢下手,现在搞成这样的结局,真是可悲。古人云:卒章显志。这一段话,才是柳宗元真正想要表达的寓意。那么柳宗元的本意,是要教人善于伪装,不要轻易暴露自己的无能。表面上看,这样的主旨,显然与故事中的寓意格格不入,但是一般读者或许并不知道,伪装,恰恰是中国古代的一种大智慧、大技巧。
张舜徽先生《周秦道论发微》一书中指出,先秦诸子百家,他们为了迎合人君以巩固统治,各自的学说中,都蕴藏着教人君如何统治的法术,即统治术。张先生提到,古代人君的统治术,最原则的东西有二,一是“主运”,一是“主道”。所谓主运,是傅会五行——金木水火土——相互克制的道理,以成为统治者“受天命而为天子”的理论根据。如果说“主运”的实质可用一个“骗”字来概括,那末,“主道”的实质,便不外一个“装”字。我们必须懂得,古代专替统治者着想的学者们,考虑到人主才力智慧有限,敌不住臣下和群众的才力智慧,如果亲自动手做事或者多发议论,不但不能藏拙,且容易显露破绽,招致臣下和群众的轻视,甚至引起权位莫保的危险。(见《周秦道论发微·叙录》)
的确,就拿在诸子百家之中,被汉儒认为“于道为最高”的道家,其代表作《老子》中,也经常教人要虚虚实实,讳莫若深。比如“大智若愚,大巧若拙” ,比如“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比如“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等等。大智固然可以若愚,那么大愚当然也可以若智,总之一个字,就是:装。人君如此,人臣身居一定的职位,特殊时候也需要靠装来保护自己,比如:《论语·公冶长》: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在乱世之际,能够运用自己的智慧,装疯卖傻以躲避祸患,这就是古人所说的“明哲保身”。
有一个著名的例子,或许可以进一步阐释何谓“愚不可及”:明初袁凯因故得罪了朱元璋,怕遭杀害,称病躲在家里不上朝。朱元璋不信他真病,便派使者去他家察看,还拿木钻钻袁凯的胳膊。袁凯咬牙忍住,愣是不发一声。使者回去禀报,朱元璋仍然不信,又继续派使者去窥探。袁凯预先得知风声,在家里用面食做成一条一条的“狗屎”,撒在沟圈里,等使者一来,便躺在狗圈里,抓着狗屎往嘴里塞,还吃得津津有味。这次朱元璋彻底相信了,不再为难袁凯,袁凯靠着自己高级的“装”的演技,成功地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考虑到柳宗元本身深厚的先秦学术功底——他辨过《论语》、《列子》、《文子》,非过《国语》,再加上他浓厚的法家色彩(著过《封建论》,参加过永贞革新),柳宗元对于此类“君人南面之术”,或者人臣自保之术,必定深有心得,因此,他在《黔之驴》中讽刺这头驴不懂得伪装来保护自己,最终惨遭毒手,也就完全可以理解的了。
此外,关于《黔之驴》的故事来源,据季羡林先生考证,乃是出于印度寓言。季先生在《柳宗元〈黔之驴〉取材来源考》一文中,举了印度寓言集《五卷书》中的一个故事:
在某一座城市里,有一个洗衣匠,名字叫做叔陀钵吒。他有一头驴,因为缺少食物,瘦弱得不成样子。当洗衣匠在树林子里游荡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只死老虎。他想道:“哎呀!这太好了!我要把老虎皮蒙在驴身上,夜里的时候,把它放到大麦田里去。看地的人会把它当做一只老虎,而不敢把它赶走。”他这样做了,驴就尽兴地吃起大麦来。到了早晨,洗衣匠再把它牵到家里去。就这样,随了时间的前进,它也就胖起来了,费很大的劲,才能把它牵到圈里去。
有一天,驴听到远处母驴的叫声。一听这声音,它自己就叫起来了。那一些看地的人才知道,它原来是一条伪装起来的驴,就用棍子、石头、弓把它打死了。(第四卷,第七个故事)
季先生认为:“柳宗元或者在什么书里看到这故事,或者采自民间传说,无论如何,这故事不是他自己创造的。”如季羡林先生所说,《五卷书》“是一部教人世故或学习治国安邦的教科书”,“它原来是作为王子的教科书而编写的”。所以,对于这个故事中的驴,人们嘲讽的是他不懂得伪装自己,并多少有些惋惜之意,正如被改编为巴利文的《狮皮本生》故事里所说:“这驴吃麦子本来可以安安稳稳地吃下去的,它只是蒙了狮子皮,一叫就弄坏了自己。”
“本来可以安安稳稳地吃下去的”以及“一叫就弄坏了自己”,与《黔之驴》末段所说:“向不出其技,虎虽猛,疑畏,卒不敢取;今若是焉,悲夫!”何其相似?而柳宗元被贬至永州后,迷恋佛家经义,遍读佛教典籍,是完全有可能接触到这类寓言故事的。那么,《黔之驴》的主旨,表达的乃是应该善于伪装自己以避祸,就一点也不难理解了。可以说,这样的寓意,是中国本土的智慧,与印度传入的寓言,两者共同作用于柳宗元心中,而开出的一朵文艺之花。
(本文发表于《辽宁日报》2019年9月16日。另,本文还参考了陈允吉《柳宗元寓言的佛经影响及〈黔之驴〉故事的渊源和由来》,见氏著《唐音佛教辨思录》(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5月版;以及李小荣《佛教与黔之驴——柳宗元黔之驴故事来源补说》,见氏著《佛教与中国文学散论》,凤凰出版社201年版。因本文并非严谨性之学术论文,故文中并未引及,特附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