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里,我那咳嗽了三十年的父亲
文:凡人
图:来自网络
父亲离世的时候,羊圈里的羊粪他已经全部清理干净,他在路边晾晒了五六天之后,又拉着平板车,一趟一趟地送到了田里,洒在了麦田间。
人常言,一个人在即将离世的时候,他自己会有预感的,我想应该是这样,对父亲而言,确实是如此。
但我们作为父亲身边的亲人,却丝毫觉察不到他有任何的异样,因为他还像过去一样,早晨起来时咳嗽,抽烟时咳嗽,入睡时咳嗽,半夜我醒来去厕所时,他还在咳嗽。
母亲说,父亲的咳嗽,是年轻时留下的病根,去医院看过,也吃过多次中药,但都不管乎,于是父亲和母亲也听之任之了。
父亲的咳嗽,在冬日来临的时候,尤为严重,有时,咳嗽搅得他睡觉也睡不安稳,咳嗽厉害的时候,会持续好几分钟,那种感觉好像钝刀拉肉一般。折磨着父亲,也折磨着我们的心。
父母天不亮就早早的起来,母亲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庭院,然后放出鸡窝里的鸡,而父亲则是给家里的几只青山羊,添加一些草料,在山羊吃草的时候,父亲会和它们对话,并用手抚摸它们的头。
父亲为这群山羊,费了不少心力,夏天大家都在午睡的时候,他挎着cha子,到田间地头割草,山羊吃不完,他就晒上,等冬天时,做山羊们的口粮。
山羊们也不负父亲的厚爱,一个个长得肥壮,在父亲离世之后,我把它们牵到乡镇的集市上,没费唇舌,很容易就卖了一个相当不错的价钱。
喂完山羊的时候,天还没有透亮,此时的父亲,什么也不说,只是一个人静静的站在院子的中央,昂首看着天空,大口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神情里是那样的虔诚,感觉像是到了一种忘我的境界。
三个孩子,最大的才24岁,还没成家,最小的,还在高二,家庭的责任和重担,支撑着父亲的躯体,他依然那么沉静地望着天空,不知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接着,一阵阵咳嗽声,长长地从他的喉间丝丝缕缕地游荡出来,在清静的空气中弥散。
那咳嗽声,显得沧桑而疲惫,我感觉那是生命的气息,正一点一点地消散。
随后,父亲走到窗前,把挂在上面的镰刀一把把取下来,然后又到西屋,把里面的木锨、耧耙,也一一拿出来,放在院子里整理,一件件农具的木柄,被他长满老茧的双手磨得很光滑,泛出紫红色的光。
父亲把它们摆放齐整,细细察看一番,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慈祥,像是爷爷抱着刚出生的孙子一般,那样专注而深情。这种眼神,我至今想来也难以捉摸。
父亲的咳嗽已经持续了三十年,咳嗽的声音,已经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那天,当大量的鲜血从他的口中喷出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必须去医院了。
医生小声对母亲说,父亲患的是肺癌,但为了减少父亲的压力,我们都一致保密,只是告诉父亲,他得的是肺气肿,在医院住院十天半个月,就会康复了。
由于疾病侵袭,父亲那温和的脸上已经笼上了一层灰白。他的咳嗽断断续续,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力量。
村里人知道父亲住院后,三三两两的赶来探望,大家的表情都显得极为沉重,都劝父亲放宽心,说现在的医疗条件这么发达,没有治不好的病。
但聪明的父亲,从他们的神情里,已经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
在父亲住院第六天的时候,咳嗽不止的父亲把我叫到床前,他认真地告诉我:“小三,你母亲养的土鸡,你抓两只过来,送给主治医生,这样,人家给咱看病,也会用心一些!”我知道,父亲对生命还有些无限的渴望,他还不想就这样离开世界,按照他自己的话说,还有很多任务没有完成。
住院的日子,医院里每天给父亲挂一些盐水,象征性的进行着治疗。在第十天的时候,针管里的药水,要好长时间才能滴下一滴,最初我还以为是盐水出了问题,就赶紧叫来了护士,护士偷偷的对我说:“你父亲的血液循环已经很慢很慢了,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听护士这样描述,我立刻跑到了病房之外,再也控制不住悲哀,落下泪来。在住院第二周的时间,父亲一边无力的咳嗽,一边对我说,他想回家,不想死在医院。他的声音很轻很轻,我把耳朵凑近父亲的嘴巴,才勉强听清。
生命是沉重的,而伏在背上的父亲已经不再沉重,沉重的只有这一步一步加浓加大的悲哀。
父亲在弥留之际,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他那粗燥的、长满硬茧,裂了不少口子的手,颤抖地在我的手上摩挲,一种像蹭老树皮的感觉,漫布我的全身,我仿佛看到一棵被虫蛀空了的危危欲倾的老树。
眼前的父亲,脸上挂着两行浑浊的泪,口中喃喃着身在外地打工的大哥的名字。那时候,他再也无力咳嗽,喉咙里发出浓重的喘息声,像抽拉一只破风箱。他说话的力气已经很微弱,但他的一双眼睛却努力大睁着,慢慢地环视着守在他身边的亲人们。
母亲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蛋汤,用汤勺舀着,抖抖地送到父亲的嘴边,父亲的嘴翕动了一下,汤送进去又流了出来,父亲已不再进食。母亲和姐姐再也忍不住悲痛,扭转身子,嚎啕大哭起来。
门外的大黑狗猛地叫了起来,挣得铁链子哗哗直响。它难道也在痛惜,在挽留父亲那正在消逝的生命吗?
阵痛的生离死别,无法言喻的悲伤,在我的心底,辗转撕扯。那一刻,我体会到了天崩地裂的绝望与无助。
夜色渐渐笼罩,黑暗,一点点地吞噬着村庄,也吞噬着父亲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