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人文精神与中国艺术去向浅探 – 心像艺缘
作者:杜洪毅
刊载媒体:《收藏投资导刊》总第182期
今日之中国艺术,呈现出极为多元的景象。无论从语言、形式、风格还是观念和流派上看,均可以说汇集了人类有史以来所有的探索方向。另外,受益于的商品经济的发达,艺术市场之繁荣远超历史上任何时期,为产业发展提供了强劲动力。
然而,当下中国艺术创作真能代表有史以来的最高水准么?透过虚华的表面,不难发现目前国内艺术创作面临诸多困境。其中,代表中华文明传统的人文精神缺位,文化理想丢失,创作沦为浮于形式的制作工艺,已成为阻碍中国艺术向高处发展的主要因素。
青年艺术现状反思
青年属于有理想、富于创造的人群,代表着民族的未来,从青年艺术家作品中可以大致窥见未来艺术发展方向。
例如,上世纪初,在中华民族正面临重重危难之际,是一批胸怀远大理想的青年振臂而出,力挽时代狂澜,成就了一个世纪的辉煌艺术。这群人中包括弱冠之年创办我国第一所艺术学院的刘海粟,中国现代艺术拓荒人林风眠,为挽救民族艺术遗产而甘守贫寒寂寞的常书鸿,以及倔强坚韧的徐悲鸿等。
如果没有那一代青年人对理想锲而不舍的追求,很难想象今天中国艺术和文化会是什么样。而当下的青年艺术家,又都做了些什么?尽管各类机构提供层出不穷的青年艺术赞助计划,众多商家不遗余力地推广青年艺术家作品。一些年轻人的大作售价还不菲,却很难找出几件真正能打动人的优秀杰作。当前艺术青年正享受着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美好时光,他们大都接受过系统的学院教育,享有的前人不敢奢望的丰厚物质保障和便捷信息获取途径。
无论从技术训练、文化教育、硬件基础上讲,都是过去任何时代艺术家无法与之相比的。就是在如此优越的条件下,却总让人觉得年轻一代艺术工作者普遍沉迷于工匠式技艺制作,缺少作为一名艺术家应有的文化理想与担当。
从近期举办的第六届全国青年美展可以看出,青年艺术家们的作品在形式、技法、语言上均极富时代气息,不拘于前人程式化的创作模式,不缺少探索精神。但是,带给人另一种感觉是,宏幅巨制中虽不乏精细慎微的刻画,大部分作品却偏于形式化制作,少了点艺术杰作应有的生命闪光,难以触动观众灵魂。
另外,青年艺术家作品还具有非常明显的国际化趋势,其中部分与西方艺术家的作品几乎没有什么区别,这应该得益于当下丰富的信息资源。可是,看似与国际接轨的趋同特性,却又让人觉得丢了自身文化属性,更像是在跟风模仿。甚至,参展作品中还出现直接抄袭现象,被原作者揭发后,主办方不得不中途撤下。
除了全国青年美展,从前段时间各大美院举办的毕业展上也可以看出青年人对艺术的态度。早些时日,中国美院一名毕业生套用拉斐尔名作《雅典学院》图式的油画曾蹿红网络。从这位学生创作中的调侃味道,可以看出年轻一代的普遍性娱乐心态,以及急功近利的价值诉求。毕业创作最大的特点在于,其形式的多样性,几乎描绘出了当今艺术的全景图。但表达语言并不新鲜,模仿跟风特征比较明显。另外,毕业创作还存在另一个问题,就是在普遍欠缺深厚文化积淀的前提下,却要装着很是深沉的样子。比如,从中央美院许多学生为作品配的一段貌似高深文字注释中,就很难让人读出深意究竟何在。当然,学生作品并不能代表当下青年艺术现状,只能让人从侧面窥视出某些东西。
总的来说,当下青年艺术家的创作普遍偏向于技术和外在形式,缺少对自身与人类共同命运前程关注。不仅仅丢失了中国传统的文人艺术情怀,在对西方文化学习上,也多停留于外在形式模仿,而忽视其本质性的人文主义传统。
被误读的文人艺术传统
今天艺术界,对中国传统文人绘画艺术存在彼多误解。在一些人看来,文人画就是“不求形式”的“逸笔草草”随意涂抹,或者是偏向于“墨戏”的笔墨技巧。更有甚者,以为只要加入了毛笔、宣纸、水墨等元素,就是融入了传统文人情调。以致使一些玩“当代艺术”的人,拿墨汁在纸上或画布上随意泼洒几下,就自以为是很了不起的艺术。如此一来,文人绘画艺术传统就变成某些人寻求名利的捷径,或者沦为工匠制作手艺。那么,真正的文人艺术精神又应该是什么呢?
我们首先来谈谈当下书画界比较看重的笔墨吧!何谓笔墨?从今日画坛现状来看,笔墨越来越像是一种纯粹的技艺比拼。在一些自认为是继承传统艺术精髓的书画名家那里,笔墨更像是在展示熟练的揉笔技艺。还有近世之“新文人”画家,让人觉得其所掌握的笔墨,无非为使用毛笔进行简笔勾描的技艺。而真正的笔墨精神,仅仅是出于技巧吗?
我们知道,在过去毛笔几乎是中国人的唯一书写工具,要想熟练掌握柔软的毫笔写字、画画,非得下一番苦功练习不可。若要读书学习,练习好毛笔使用技能又是必不可缺的先决条件。但是,对志在治国平天下的文人士大夫阶层来说,并不将毛笔书写看成普通技术,而赋予其文化上的意蕴。由于文人们大多学富五车,通晓诗书礼仪,知识积淀塑造出高格调的人格。在平时写字画画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将人格力量传达于笔端,呈现出极其微妙的个性化笔迹韵律,是为笔墨。如果没有文化上的修行,即便不辞劳苦地反复运笔练习,也只能掌握熟练写画技能,而与笔墨精神无关。
在对绘画造型的理解上,今人也对文人绘画也产生彼多误解。倪云林讲“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苏东坡说“论画以形似,等与小儿邻”。这类言论代表古代文人追求内心自由的理想化精神诉求,而非对“形似”的纠结。如果苏、倪二人缺少深厚的文化修为,只以“不求形似”地随意涂抹,能创作出什么杰作来吗?他们之所以敢说不求形似,是源于内心那份坚实的文化自信。像倪瓒作品中那看似随意的枯笔淡墨勾画,有多少人想要去刻意模仿,却怎么也仿不出原作的神韵。由此可以看来,文人绘画的真正精髓并不是“逸笔草草”,也不在于是否像,而是作品中是否呈现出一种普通人所不具备的人格力量,一种内在文化积蓄的自然绽放。这正如董其昌所说,作画前先要做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
魏晋以来,推动中国艺术发展的一直都是文人。像蔡邕、王羲之、顾恺之、谢赫、宗炳、王微这样的人物,既是文人学者又是技艺精湛的画家,他们以自己的文化品位引领着中国绘画艺术发展方向。唐代阎立本作品不可谓不工于精细,造型功夫不能说不扎实,但他自我定位却不是工匠画师,而是文人。只因为一次被皇帝应诏作画,阎立本便觉得蒙受奇耻大辱,发誓不再让子孙习画,由此可以看出古代大师在追求人格独立上的高傲与自信。一千多年来,文人墨客们对王羲之的书法作品迷恋得如醉如痴,难道仅仅只是崇拜其漂亮的书写笔迹吗?当然不是,与其说后世敬重的是王羲之的墨迹,更不如说是对其人格与才情的仰望。真正所崇拜的,是那一份文化与人格上的自信,是对知识与学问的尊崇。这,才是文人艺术精神之核心所在。
另外,中国文人艺术精神并不局限于书画作品中。诸如宋代的陶瓷、明式家具、苏州园林、盆景中的文人树,同样渗透着强烈的文人价值诉求。这类作品或许并不是由文人亲手创作,而是在普通工匠帮助下完成,但在情调上却是文人意志的彻底呈现。如果没有文人精神主导的大环境,则不可能出现如此品位的创作。
宋以后的宫廷绘画之所以会走向衰落,与文人精神缺失不无关系。宋以前的宫廷画家常常拥有文人身份,或拥有与文人一样的理想和情怀。而宋以后,文人画家和职业画师间的文化连接被隔断,宫廷画师只满足于师徒相承习得的技巧,为迎合主子意志作画,而不再有展示自身人格力量的主观诉求,又怎能产生杰作呢?宫廷绘画和民间职业绘画的没落,一方面是文人的排斥,另一方面,是因为这个群体不再有文化理想和独立人格追求,只以一手技艺养家糊口。这是历史带给我们的警示。
对于今天的艺术家来说,传承文人艺术精神绝不应该停留于表面的笔墨和图像形式。即便你将毛笔勾画技能练得出神入化,即使你将宋人、元人作品临仿得再像,或者仅安于背描画谱中的图案,始终只能是一名拙劣的工匠(这绝不是在贬低工匠阶层,明代仇英和近代齐白石都是工匠出身,仍然可以成长为被后世敬仰的一代大家)。反之,即便你丢弃毛笔和水墨,转而在油画、雕塑、工艺美术、装置、新媒体等领域进行探索,只要不丢失对文化理想的执著,努力提升自我,一样可以传承文人艺术精神。
人文主义与西方艺术
早在五代和宋朝,中国写意水墨绘画就已发展到巅峰,涌现出如董源、巨然、马远、夏圭、米氏父子、梁楷等一大批水墨绘画大师,而西方直到十九世纪才出现写意绘画。我们从维克多·雨果的水墨作品中已经看出非常成熟的写意语言,却被艺术史家有意无意地遗忘。真正推动西方写意绘画发展的是印象主义运动,至二十世纪初的现代主义运动时发展到巅峰。许多人因此说,中国艺术比西方艺术超前了一千年,持这种观点的人多多少少有点自负。事实上,出自于差异巨大的不同文化系统,我们很难为东西方艺术孰优孰劣下定论,西方艺术自然有她的伟大人文传统。
早在古希腊时期,西方绘画和雕塑艺术就发展到令人惊讶的高水准,这与当时希腊社会在人文哲学上的成就有很大关系。很难想象,如果古希腊不曾有如此辉煌的文化基石,还能取得那样伟大的艺术成就吗?事实上,希腊雕塑中基于数理逻辑的理想化诉求,恰恰正是她哲学思想的物象化呈现。罗马帝国继承希腊文化后,也曾维持过一段辉煌时光,但随后进入比较压抑的中世纪。即使在中世纪,西方世界还创造了哥特式艺术,延续着欧洲人的文化求索梦想。直到文艺复兴时期,又迎来了全新的文化和艺术盛世。任何一个时代,哪怕是最黑暗时期,西方艺术都表现出对人类精神理想的不断追逐、对自身价值永无休止的创造,即便很多时候是通过宗教或神话的外貌来呈现的。
与中国艺术由文人主宰不同的是,大多数早期西方艺术家都是工匠出身,他们从作坊学徒的身份开启自己艺术人生。即便是工匠身份,也不影响这些人对文化知识的学习,不会阻碍他们对人类命运去向的思考。例如,米开朗琪罗就是石匠出身,却成为集画家、雕塑家、诗人光环于一身的大师。而我们还可以从粗暴的金匠雕塑家切利尼著作中读出,那个时代的艺术家对文化的热情丝毫不低于对技艺的尊重。而后世的西方艺术家,如大卫、库尔贝、梵高、达利等,以及争议最大的杜尚,又有哪个不首先是人文主义者呢?
相对中国艺术,西方艺术形式更为丰富多样,这与它多源头的文化传统是不可分割的。除了希腊文化外,对西方人价值观影响最大的是犹太—基督教文化。在许多艺家身,我们可以看到这种力量。比如大名鼎鼎的梵高,就是一名几近狂热的基督徒。在其他人身上,或许没有梵高那样强烈的宗教情结,他们更多的是将对上帝的虔诚转化为对艺术的虔诚,比如说罗丹就是这样的艺术家。宗教式的虔诚与希腊式的人文求索精神合为一体,成就了西方艺术不断开拓进取的文化创造热情。在这样一种文化背景下,促使艺术家们以不拘一格的方式进行实验与尝试,而不同于中国书画家那样局限于单一的笔墨语言。许多西方艺术家以近似于科学家一样的热忱开展工作,他们亲自制造绘画颜料、解剖人和动物尸体、研究光学原理、发明辅助设备,并将对艺术的思考运用到工程、军事等领域。无疑,达·芬奇是这类艺术家中最杰出的代表。
表面上看,二十世纪的西方艺术史就是对过去传统的背叛。但事实上,任何一个有成就的西方艺术家,都是立足于坚实的以往人文传统之上。比如上世纪最卓越的毕加索,其永不枯竭的创作灵感,正是源于西方文化中的勇于探索、不断吸收外来文化的传统。即便是最为叛逆的杜尚,其离经叛道行为,恰恰同样源于西方文明中的独立思考传统。西方艺术家创新精神不仅建立在古老文化基石上,还与同时代科学文化发展相呼应,如印象主义运动明显是对当时光学成就的回应。而弗洛伊德、荣格等人创立的现代心理学,对二十世纪艺术发展又产生了极为重要的推动作用。比如,超现实主义大师达利就深受弗洛伊德著作影响,尽管后者并不认同他对潜意识的理解,可这种思想启示却是不能被否认的。
中国艺术家对西方艺术的学习模仿,无论传统的写实艺术,还是各种现代主义和后现代流派,大多停留于形式和技法上,而忽视其深层次的人文传统。虽然当代中国文化借鉴了太多西方元素,但几千年的文化积蓄不可能被抹除。在吸收外来养分时,如果缺少深层次的人文融合,仅仅模仿西方艺术外在形式语言,难免不会空乏无力,这是当今中国艺术主要问题之源。
未来之路在何方?
如果今天还继续将以娴熟手工技艺制作图像和形体看成多么高大上的艺术,就很难理解人类在现代科学领域所取得的卓越成就意义究竟何在。很显然,我们正面对着一个被诸如人工智能、信息技术、生物科技等现代前沿科学不断改写的时代。在这一大背景下,艺术必然也应该与时俱进。当然,作为重要的人文科学领域,并不需要强求所有的艺术创作都采用现代科技手段,保留传统技艺对未来的探索仍是必要的,但这必须建立于对更高文化理想的追求之上。
其实,中国古代文人追寻的艺术理想与西方人文主义传统本质方向均是一致的。无论是中国画家诉诸于儒释道思想的文化情怀,还是作为西方艺术家精神支柱的希腊哲学、希腊神话和基督教思想,出发点都是源于对人类自我精神世界的关注,均是构成现代文明不可缺失的重要基础,其宗旨都是为了推动人类社会的共同进步。过去,由于长期的文化隔离,造成东西方人不可避免的思维差异,从而成就了风格迥异的艺术发展方向。而今天,所有的文化壁垒均被打破了,正值吸取各方优势开创全新文明世界的大好时机,难道我们有理由停步不前么?
对于当下和未来的艺术创作来说,更应该是站立于过去人文成就之上,展开面向未知世界的探索。这就要求艺术家不能停留于生产满足市场需求的商品上,而是首先建起立作为一名文化人应有的理想和使命感。有一种现象非常奇怪,中国艺术院校的学生大多数文化素养均比普通院校学生低很多,许多家长报着让什么也学不好的孩子去学画画的心态,如此是为培养艺术家还是训练技术工人呢?我们先前也谈到过,古代大画家都是杰出的文人学者,而今天却让文化功底欠缺的人搞艺术创作,且不是在开历史之倒车吗?
虽然当下再也不需要古代那样的士大夫了,也不需要停留于形式上的文人画。但是,对知识与学问的追求却是任何时代都不会改变的。如果说艺术还代表人类文明巅峰之上的创造的话,就应该由最优秀的文化人才去搞创作。就中国艺术家来说,对自己民族以往优秀传统的继承当然是不可缺失的,同时也不能回避现代文明和西方人文传统。当代艺术家所需的国际视野,并非追求与西方艺术的相似性,而应是拥有充分的文化自信,站立于历史的制高点上,跨越东西方文明鸿沟,去开创新的历史!
结语
今天,中国经济已取得举世瞩目成就。作为一个历史悠久的文化大国,其潜能正蓄势待发,我们生活在中华民族文化大复兴之前夜。而作为文化主要载体的艺术,正是展示自身实力的大好时机。很显然,中国艺术家既不需要模仿西方过去和现在流行的模式,也不需要复制自己过去的样式,应创造属于当代中国的艺术,担当起引领未来文化进程的历史责任。这,才是当前中国艺术界和艺术家最该关注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