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老师的巴掌、粉笔头、鞋底、教鞭帮助下,我们迅速成长 | 张蛰

过客系列——流逝(漆画) 陈若鸥

那二年,我一直在村子西头的一口土墙屋里追逐,扭打,尖叫,鬼哭狼嚎地读书。

王老师要求我们读书要大声,他常说的一句话是“读书要使出吃奶的气力”,他还常说另一句话:“不大声读书就等着挨揍吧!”他说到做到,谁不大声读书他就揍谁。有一回田鸭子要把吸溜到嘴里的鼻涕咽到肚子里去,就吞咽的那一刻王老师站在了田鸭子身后,他没听到田鸭子的声音,当即给了鸭子一巴掌。这是一个残酷的事实,我们吸取教训的办法是直接用袖筒把淌出来的鼻涕抹掉,嘴里含混不清也不敢把声音停下来,而且要大声。看我们抬头,张嘴,小脸憋出青筋,直着嗓子念书,王老师就很满足的样子在屋子里晃来晃去,他晃到哪里,哪里的声音就嘹亮成直着嗓子嚎叫。

王老师喜欢揍人是有名的,起初宁五、鸭子、我、安全、三仓和外号“非洲刚果”的黑子,还有几个,都不愿意上学,原因就是怕挨他揍。王老师三番五次上门动员读书时,我们又不能跟大人明说不愿去读书,只是心里暗暗盼着家里拿不出学费。没想到,王老师居然慷慨地保证五毛钱的学费可以暂时不交,他向上级打报告减免。这下糟了,大人们觉得再不让孩子读书就太不给王老师面子了,小孩在家也是野,反正要收收性子,那就交给老师调理调理。“孩子交给你,我们就不管了,皮就揍,揍毁不要紧。”宁五的爹以此表达对王老师的信任。田鸭子的爹更狠,直接对王老师轻描淡写地说:“不听话就揍,揍死拉倒。”只有我父亲还算心疼自己的孩子,没对王老师表决心,只是警告了我:“以后在学校有管角了,还野,不听话,少不了挨揍。”

我们的担心很快变成了现实,王老师揍人的传说是真的。最先挨揍的是宁五,他上课爱做小动作,几乎堂堂挨揍。但揍得最惨的是田鸭子,他也几乎堂堂挨揍,因为学习反应迟钝,挨的打便比宁五他们重。王老师揍人一般用巴掌,他打人后脑勺,重的时候一巴掌过来我们会眼前发黑,头发晕。有时候也用粉笔头砸学生头,王老师砸得极准,说砸谁的头就砸谁的头。更倒霉的是,王老师规定,被砸的人在被砸后要赶紧替老师把粉笔头找到,送到老师手里,不然……所以许多时候他一生气粉笔头出去了,我们听不到叫声,只能看到一个撅起的腚和弯下的腰。王老师声音非常洪亮地告诫我们,粉笔太珍贵,弄丢了太可惜。但要说王老师打人最厉害的那还是用教鞭,他曾经一教鞭就让田鸭子的额头上鼓起一个包,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包慢慢鼓起,鸡蛋一样挂在鸭子的前额上。

在打孩子这事上,大人们言行一致。田鸭子当天头上顶着大疙瘩回到家,他爹先看见,没吱声。后来他娘看见了就问了一句:“上树摔的还是打架打的?”鸭子就有些委屈,扑簌簌掉下几颗泪来,哽咽着哭道:“老师敲的……”结果安慰没有,招来的是他爹的两大脚,大巴掌到头的一刹那,鸭子跑掉了。

在王老师的巴掌、粉笔头、鞋底、教鞭帮助下,我们迅速成长。最大的变化是鸭子,他挨打的次数最多,成长也最快,常常是王老师的教鞭敲得他眼泪直流,可王老师一转身在黑板上写字,他就回过头对着全班做鬼脸,脸上挂着泪,嘴上吊着鼻涕,眼睛带着笑意,那个表情分明在宣示鸭子的存在,他要用可怜的不屈服表达自己的尊严。很多年后,如此笨拙、顽皮、可怜的田鸭子又变成一个木讷、善和的中年男人,名字不知什么时候改成了田守奎,开口喊我“叔”,称呼变成乡人间的礼分。

慢慢地我们发现,王老师打人都在课堂上,上课不认真听他打,作业写错他打,回答不上问题他打,但下课你死劲儿疯他不问,几个人在教室里乒乒乓乓地追逐打闹他也不管,就算你尖叫,就算你几个在地上滚来滚去地撕扯,他也由了你去。他不闻不问,他不参与我们课外的世界。我们教室是三间开的土墙屋,北墙是实墙,无窗,但南墙上有两扇窗户,每扇窗户都竖插着粗细不同的木棍,木棍间的空隙大小不一。有天宁五在课间忽发奇想去钻窗户,结果卡在两个木棍之间,进不来也退不回,急得两腿直蹬,他起先还笑,最后咧开大嘴哭起来。我们去喊王老师,他课间回家去了,等他跑到教室,宁五已经嚎得没了力气。他哈哈大笑,声如洪钟,教室里外看了看,一把将宁五扯了出来。我们以为这回宁五有的挨揍了,但王老师只向梧桐树林里正疯玩的人群喊了一声:“上课了!”

王老师有一子一女,儿子比我们小三岁,不在我们关注里,女儿更小。他妻子是个药罐子,常年喝中药。王老师常常一身中药味地扑到教室里来上课,他用教鞭敲着黑板,一下一下敲得很响:ɑ——o——e。我们就尖脆地跟着读:ɑ——o——e。声音响得把整个教室都搅得全是中药味。

跟着王老师读书的两年里,我们最快乐的日子在深秋。这个季节,半下午放学后,我们可以跟着王老师去放鹰,他家养了一只鹰。放鹰都是在漫河滩里,我们一路穿过村东的野林地,从五彩缤纷的落叶铺就的小道上踩过去,空气清新凛冽,王老师左手臂套上了一个大大的皮筒子,鹰稳稳地站在上面,翅膀拢起,有时张开,双眼闪着寒光扫过我们一张张兴奋的脸。因为过于专注于鹰的双眼,我们都被路上的各种各样的东西绊倒过。到了漫河滩,王老师的手腕轻轻一抬,嘴里打声呼哨,那鹰就从王老师的手腕上飞了出去。它小幅拍打着翅膀,不断往上攀升,那动作好像既努力又克制,在到达它想到的高度后,我们看到它完全张开翅膀,开始在空中滑翔,画出一个非常大的圆圈,最远时几乎就成了一个点,然后又看到它张着翅膀回来。王老师在鹰开始盘旋画圈后,就不再出声,也不许我们出声,我们就一起昂着头看鹰在空中俯瞰大地。我们全神贯注,跟着鹰的身影移动,随时准备接纳它捕获的猎物。每一次,那鹰都会让人毫无准备地突然来一个急速俯冲,有时几乎是垂直下坠,像炮弹一样直扑地面上的某个目标。不过并不是每次都能得手。后来我们也看明白了,当它俯冲的最后阶段张开一只鹰爪时,事情多半就成了。鹰扑下去,再没起来,我们就会呼啦啦地往鹰落的地方跑。穿过收割后的红薯地、豆地或棉花地,来到鹰前,我们会看到它正用翅膀盖住一只兔子,对呼啦啦到来的人群,显得非常警惕,只有王老师才能从鹰爪下取出猎物。王老师把鹰捕获的兔子,都给了自己的妻子调补身子。

不知道为什么,有一段时间,王老师没来上课,西村的孟老头给我们上课,他脾气好得能让田鸭子在课堂上玩蝈蝈。宁五更是肆无忌惮地在课堂上作恶,不停地扯拽女生的辫子,把她们拽得尖叫连连。有一天孟老师在课堂上教我们生字“挪”,他读:n——u——o——那。好在王老师很快回来了。

1985年我考上大学时,全村最高兴的是王老师,逢人就说自己当年是如何地看好我。真的吗?我不相信。王老师说的是1975年还是1976年?他就教了我这二年。那个时候,鬼才知道读书识字后能干嘛,王老师不会知道。后来我想过一个问题,当年王老师把我们当作什么呢?我的答案是牲口。其实,这也是一个父亲的角色,每一个父亲,当年都把自己的孩子当作牲口来养,不当牲口养难养活,至于教育,压根就不是他们考虑的。如今,田鸭子、宁五们又回到了原点,那些已去或者仍在的上一代人,依然不明白如何让孩子成长,王老师也是。他九十岁了,很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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