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缑城️ 11】剧场与电影场( 下 )

坐在剧场昔日的王座上,看着空空荡荡的大厅,不知他是否感受到了万里无云的安宁。

      ——《一个人的缑城》

剧 场 与 电 影 场 (下)

文 摄/ 顾方强

东晃西荡又迎来了一年的秋季开学。初秋,还有夏日最后的余温在。

开学不久的某个下午,从南门外拔兔草回来路过剧场时,发现平日紧闭的剧场大门敞开,兴奋地和队伴一起飞奔入内。刚走进门厅就发觉气氛有些异样,在庄严的毛主席塑像两侧,两名全副武装的民兵眼含泪花持枪肃立。探头往大厅里面张望,只见有七八个人,正在戏台上悬挂着巨幅的毛主席黑白画像。讨好地问民兵阿叔这里在做什么,他们神情严肃地凝视着前方并未答话。队伴们心里不安起来一起涌到戏台前,迟疑地问这里要做什么,大人们并未像往常一样挥着手大声喝斥,只是摆了摆手轻声地说,你们这班小人快一点转回家去,老人家逝世了。这时已经有点明白仍不死心地问,哪个老人家呀?大人指了指巨幅画像说,毛主席!虽然毛主席在远天不接地的北京,但当时真的感觉老人家就在我们身边一样,无时不刻不在守护着我们,只是太忙没空到小城来,更没想过心中不落的红太阳毛主席也会逝世。大家被吓得说不出一句话,稍一缓过神来,各自转身拔脚就跑。

心头别别跳跑回家关上门落闩,上气不接下气地靠着板壁,惊魂未定焦急地等大人回家。傍晚时分,父母陆续回家并未出现惊慌的神色,默不作声做着家务也没多说什么,心里跟着有点安定下来。晩饭时母亲轻轻地叹息着说,刚刚才走了周总理、朱老总,老人家怎么也一起走了呢?饭后母亲找出几个月前爷爷去世时用剩下的黑纱布,分别给家人做了一个黑袖套,用针线仔细缝在汗衫袖口上,吩咐我今夜不准出去玩。叫我出去也不敢出去了,在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的惶恐中,想像着类似长着长指甲卡死刘文学的阶级敌人,全都张牙舞爪地跳出来作乱的可怕景象,昏昏睡去。

第二天一早到班级,全校像没人一样的安静。和同学们一起老老实实坐在座位上等老师。眼巴巴盼着的钱老师终于来了,呡嘴抬头看了一眼我们,拿出报纸来伤心地念起通讯。有同学哭出声来了,一声二声哇一下哭声一片,钱老师也哭出声来念不下去,稳定了下情绪,带我们一起肃立默哀,然后每人依次上到讲台,对着毛主席像三鞠躬。上午班级哀悼结束后,下午在学校大礼堂参加全校哀悼会。隔日,小城的哀悼会正式开始,会场设在剧场。各个单位分批分次去剧场参加。我们学校安排在下午场,依次排队进入到大厅,在座位前毕敬站立片刻后,揪心的哀乐响起,整个大厅哭声震天,低头默哀三分钟,五人一组上台对着毛主席像深深地三鞠䩑,下来出了剧场仪式就结束了。听说天杀的崔大发在三分钟里,不但没哭竟然笑出声来了。愤怒地问他你这个反革命到底笑了没有,他说本来也是蛮伤心跟着在哭的,带眼看见刁建国拖着两条大鼻涕晃来荡去哭噎过去的样子,一忍再忍嘴唇皮都咬出血了实在没忍住就笑出声了。笑的是刁建国的鼻涕,也就不决裂了和好如初。

进入荒蛮而自由的初高中时代,中外电影节目逐渐地丰富起来了,看电影仍然是人们除偷偷打麻将以外唯一的夜生活。夜到一到打扮一新的人们,骑着脚踏车去电影场的人像赶市一样。在桃源桥头卖吃场的两姊妹高矮婆婆,改行在电影场做起寄存脚踏车的营生,寄存费二分一辆,脚踏车被整整齐齐分组分列摆放在门前两侧蔚为壮观,发一根用毛笔写着编号被汗渍浸得发红的竹签,作为找车取车的凭证。这一时期的每一部电影,每一部电影里面的每一个故事、主角,演员,包括插曲,各自成为人们追忆生活片断的凭证。

因为黑户口已待业了一年多的阿依哥,让我替他送一张《追捕》的电影票和一封信给秀姐,后来他向我们宣布秀姐不但来了而且偷偷牵了她的手,秀姐却说根本就没去。当时找对象约会作兴看电影,相亲与恋爱的区别是,熄灯后一前一后做贼一样进来的,还是熄灯前一起大大方方进来并肩坐下来的。要是一个来了另一个没来就彻底没戏了。不久,阿依哥留起了跟矢村警长一样的大鬂角西洋发,穿着包屁股、裤脚管搭地扫的喇叭裤和尖领衬衫,还晴天落雨勿怪搁一付墨镜在鼻梁上,尽管脚下的回力鞋还暂时没有能力换成三节头皮鞋,拎着上街才显派头的收录机也始终没有借到过,仍意气风发地在街头巷尾招摇过市,成了“五讲四美三热爱”青年心中暗自向往、口中不屑的阿飞。

上街荡下街没多久,阿依哥说父亲被落实政策了,他要回中原某地去顶岗,让我帮忙载行李去车站。那天早上天空很蓝,行李只有一皮箱两网线袋的东西,在脚踏车的书报架与三角档上缚好行李,他牵着以前常看见枯坐在檐阶头上的女人出来,微笑着对一脸惊讶的我说是他母亲,指了下自己的脑袋说以前这里出了点问题。载着行李的脚踏车,在石子路上颠簸得有点东倒西歪,链条打在挡泥板上发出历历落落的响声,阿依哥一声不响地牵着不知在唠叨什么的母亲走在前面。到小北门口小城首家个人运输公司安良车站,爬上车顶的行李架安顿好行李。下来道別时,阿依哥母亲眼神直直地盯着我,问候时才发现她的眼神穿过空气般的我在凝视着小城,扭头看了下身后的小城,小城上空万里无云什么都没有。

告别后到了八三年的严打,不禁暗暗替阿依哥庆幸,在剧场参加公判大会时老觉得他也在台上,白峤岭上躺着的人有他。期间通了几封信,也没说受了什么刺激,信中经常说要扼住命运喉咙之类的话,这我相信,他要是够得着命运喉咙的话。最后一封信告诉我,已下决心停薪留职自己去闯下,然后就音讯全无了。

年复一年到了八十年代末期,缑城里的首轮拆建,已在剧场与电影场两侧完成,这里吃穿住玩应有尽有,店铺里播放的流行歌震耳欲聋,夜幕降临颇有点灯红酒绿的味道。这一带本来就闹热,电影场里面又开出了缑城首家营业舞厅——洞天乐。

洞天乐舞厅设在电影场北侧屋外通道进去的后台,长长的通道搭成室内长廊,另行隔出一排火车厢似的卡座,在粉红色有点暖昧的灯光下,不少人是在这里尝到了第一口苦意意的咖啡,喝到第一罐不是玻璃瓶的铝罐饮料。穿过逼仄的通道来到舞厅门口,男女不论每人得花上五元钱购票才能入场。当时的工资只有百来块钱,五元钱一张的门票,卖起来生货买起来也是肉痛。场内舞池正面安装着落地玻璃,硕大的迪斯高球吊在舞池中央,地上铺着撒满滑石粉的花岗岩石板,舞池周边散放着三十来张围放着圈椅的圆茶几,加上音响设备,整个舞厅就这么点家当,仍成为小城娱乐高地。

当时派出所是不再过问俗称贴面舞的交谊舞了,但跳不跳舞还是作为家长评判一个青年人正不正经的主流标准,即使这样,舞厅一夜分两场还是场场爆满。瞒着父母来舞厅的女孩都经过了一番精心打扮,但也无非就是蝙蝠衫、踏脚裤、松糕鞋三大件上身,外加一头烫发或反翘发。落座后会先探照灯一样扫视一下全场,心里盘算着邀请哪一帮囡的获邀可能性大些。舞曲响起去邀请正襟危坐的女孩时,遭拒绝或吃白眼,在当时并不算是件太难为情的事,要是往茶几上立个大哥大助阵,情势就大不一样了。请不动或不敢请舞伴时,男跟男一起有板有眼地跳上一曲,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女孩也一样,争先恐后被邀请的,会让同班囡看在眼里恨在心头,没什么人邀请会让自己尴尬不已。要是你有足够的自信,还可以化上五元钱点歌,递条子上去登台高歌一曲。第二年,附近相继开设出了阆风轩、喜相逢等舞厅。自此,剧场与电影场一带各路侠客云集,夜饭后夜夜比市日还要闹热。

就好像在等这一天来到似的,阿依哥忽然就出现在我们的麻雀摊面前。责怪地问他死哪里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挨个捶了我们一拳,兴奋地说吉人自有天相,兄弟我发了!夜到去洞天乐他请客。洞天乐卡座再见面时,阿依哥盛装出场,毕挺的双排扣大西装,让身着缀有日本人名字西装的我们相形见绌,锃光刁亮的三节头皮鞋钉着鞋掌,走进来时咔嚓作响,腋下夹着一个手抓皮包。未落座先分了一圈当时比软壳要贵的硬壳中华烟,掏出最流行的狼星牌气体打火机,用拇指“叮”的一声弹开机盖,手腕一甩打上火,用食指“当”的一声扣上机盖后,往茶几上一扔,叼着烟对着一脸茫然的服务员,点着我们也没听说过他也不一定吃过的咖啡与点心。边喝边听他这几年在边陲的赚钱经历,直到第二场跳舞开场。

进入舞厅,阿依哥已不仅仅是我们的中心了,进去先点了首记得叫《成吉思汗》的歌,年轻的脸庞在迪斯科球的星光下绽放着无所顾虑的活力,每次都能邀请到女舞伴,每支舞都跳得飘逸舒展,不像我们跳并四时就跳得蛙蟆纵一样土里土气。看着他双手作剁肉状和我们说话的样子,心想命运的喉咙,这回算是被他卡牢了。回到中原城市大起大落把工商贸搞了个遍的阿依哥,几番被命运之手卡得眼睛翻白挣扎沉浮。虽说捉摸不定但是对努力的人,命运多少还是会有所眷顾的,阿依哥现在的状态虽说有点像眼前的剧场有点破旧,但场面还在仍足可遮风挡雨。

每个人都是一座大小不一的剧场,在台上扮演着大小不一的角色,演绎着无外乎生老病死的大戏,在这出充满悲欢离合的大戏里,你要是以为别人看不见或看不穿,抑或我就这样你能把我怎样,这等着看戏的人就多了。

坐在剧场昔日的王座上,注视着空空荡荡的大厅,不知他是否感受到了万里无云的安宁。

文 摄 / 顾方强

编 辑 / 西湖雨

审 核 / 浩海紫烟

聚焦文化工作室出品

【一个人的缑城】第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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