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索诃长篇连载 ‖ 《人生长假》第四章（下） / 开普饭

第四章（下）

汪倩枝春心萌动

毛孝京愁情寂然

夜半三更起百忧，辗转念不休。荷花清露又凝霜，独有酒，叹无常。天边钩月烟云，一怀愁一怀秋。又行庭院千百遍，情聚眉目间。试问酒醉又何妨，只怕醒转断人肠。涕情长悲情长，寄时光恨时光。

——题记

（承接上言）孝京站起来，深情望一眼面前这个可爱娇美但不属于他的女人，然后一别头，用毅然的步伐离去了。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他此时才发觉，原来自己是如此脆弱，脆弱得无法在丁婕面前多逗留一分钟，而这一分钟就很可能将他所有的悲苦毫无保留地被丁婕一览无遗。他只有选择离去，只有如此。

望着渐已远去的孝京，丁婕终于失声痛哭，她已经全然忘记这是在海滨浴场，周围有那么多人呢。她满脑子只有委屈，只有悲哀，她需要的仅仅是发泄。她已忘却自己是谁，她只知道她伤害了一个为情所困的男孩，尽管她是无奈又极其违心地坦述了那么多，尽管她是小心翼翼又极其含蓄地表白了那么多，但事实证明她还是错了，她残忍而决绝地伤害了一个痴情迷恋的男孩，甚至她看着伤口在开裂、在滴血，她却依然不能给予他愈合的勇气。她能做的只有麻木，悲恸着麻木，直到他淡忘及挥弃……

张郁早早地起了床，为了昨晚的决定他竟一夜无法入睡，思绪纷沓烦扰心神，好不容易看见窗外的一点曙光，他就再也躺不住了，一骨碌爬了起来。

起来了又没事，他只好在庭院里散步，思量着与丁婕见面后如何措辞，搜肠刮肚竟没有一丁点能让自己满意。看着时间已经七点钟了，索性上楼去看一看父亲。

张楚闻早也醒了，这段时间他也觉得自己在迅速地虚弱下去，奇怪的是，身心越疲劳，越不想入睡。也许是潜意识中对人世的留恋吧，有时就是听见孙子小灿的无理哭闹，对他来说都似一首美妙的生命之歌。

但是他始终有一种缺憾，虽然此刻他生活在如此富有的家庭环境中，他总觉得这个家缺少点什么。对，是笑声，一种温馨和谐而欢乐的笑声，那可是金钱所无法替代的呀！是谁扼杀了这春天般的气息呢？张楚闻懊恼而烦躁，无比讨厌起这沉闷的空气来。

张郁轻轻推开父亲的房门，走了进去。

“爸，你醒了？”

“郁儿，今个……这么……早……起床了……”张楚闻知道儿子常常开夜工，书房中一坐就是半夜，早上就不容易醒。

“哦，昨晚睡得早。”张郁在父亲床前的椅子上坐下。

“别……累着了。”

“放心，爸，今天觉得怎么样？”

张楚闻微微点着头。他的脾气很倔，张郁不知几次动员他上医院，可他就是执拗着不去。没办法，张郁只好请个家庭医生护理着。

“爸，你得吃药啊，别跟小孩一般。”张郁动情地说。

“没事，爸……身体……还……硬朗哪！”张楚闻想安慰儿子，可言过其实了，让人一听就觉得是一种无助般的憧憬。

张郁感到鼻子一阵酸楚，只得低下了头，这一切没能逃过张楚闻的眼睛，他爱怜地看着儿子。儿子是孝顺的，这无疑让他感到满足。但人生岂只是为了拥有一个孝顺的儿子吗？为什么孝顺的儿子没有了欢乐？没有欢乐的儿子引导着整个家庭不再有笑声，没有笑声的家庭窒息得犹如死寂的坟墓，而坟墓里却埋葬着有思想的人……可悲啊！张楚闻的思路突然不再漫游，与眼睛一起定格在儿子张郁的脸上，那脸上嵌刻着与他年轻时相似的坚毅与从容，而唯一的区别就是张郁的脸上多了几许沉重，几多忧愁。这是我强加的呀！张楚闻的良知终于开始苏醒，且在苏醒中颤悸：我，是这个家庭的造坟者吗？我改写了我儿子的幸福吗？老友呵，难道我亦辜负了你对白莲的期望吗？他心潮起伏，悲哀在眼眶中打转。

“郁……儿，苦了……你了，是……爸……害了……你……们……”张楚闻艰难而又痛楚地说。

张郁惊呆了，以为听错了，他不相信，他真的不相信，当初父亲如此义无反顾地促成他与白莲之间的婚事，全然不顾他与丁婕的恩爱而生生拆散了他们，到今日竟突然说出了悔过之言。你们？你们指谁？白莲和丁婕吗？抑或两者皆有所指。爸，为何当初你就不醒悟？为何当初就不给我们一点自由，一点民主？到今日，你知道我们三人忍受了怎样的打击、承受了怎样的痛苦吗？失去了多少，错过了多少，流逝了又多少？这一切的一切不堪回首、难再回眸啊！父亲断断续续的话语，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竟然让张郁这样一位七尺大汉柔肠寸断、清泪沾襟……

张楚闻挣扎着想坐起来，但不遂的筋骨让他的努力白费了。他是想起来帮儿子擦去脸上的泪水啊，就像张郁小时候因摔倒而痛哭流涕，他总是那般疼爱那般怜惜地抱着他，亲吻他，然后轻轻帮他擦去泪水，如同擦去他的委屈，张楚闻多想重温那一份亲情啊！但长大的儿子，衰老的他，逝去的岁月，还可以再度拥有那份温馨吗？还可能再度回归到过去吗？

张楚闻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无能，他已无力再给儿子什么了，今日的他唯剩一具空空的皮囊，他的灵魂逐日抽丝般在回忆中耗尽最后一点激情，浑浊的眼睛空洞而无神，但分明满含着愧疚。

“郁……儿，该……上班……了……”他哽咽着，唯有让儿子离去，他没有勇气再面对下去。“去……去吧……”张楚闻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就像要将一出悲剧在悄悄中谢幕。

张郁足足静坐了两分钟，死寂中，一切好像都没有了生命。张郁终于拭去泪水，打开门走了出去。走出去的张郁又重新恢复了精神抖擞，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这是他必须熟练的虚饰，社会已不允许他过于诚实。

张郁将车在雅致门口停稳，走下车来，父亲的话无疑给了他力量，他一定要去找回曾经失落的在回忆中却依然刻骨铭心的东西，那就是爱，无法用任何代价替代的爱！

走进雅致的他顿时被里面热闹的场面所震惊，他不得不感叹一个人被肯定之后的威力。

他看见丁婕正被人们围得水泄不通，他根本无法挤进去。无奈之下他只好拉着一位导购小姐说：“请问小姐，你们的老板在吗？”

“有什么事吗？”

“可以带我去见见吗？我有要事找他。”

导购小姐将他带到设计室。毛孝京一眼就认出了张郁，他亦马上意识到张郁来此的目的。

“找丁婕是吗？”孝京的话语中不无敌意，但他又不能得罪张郁，得罪了他不就等于断送了丁婕的前途吗？丁婕离开雅致已属无法改变的了，就算拒绝了张郁，能拒绝第二个、第三个吗？何况以孝京的为人，决不会如此自私与狭隘，虽然昨日的伤痛依然如新地在切割着他的心。

“是的，麻烦你……”

“我知道该怎么做，你稍等。”孝京一转身走了出去，随手将门用力砰的一声关上。

张郁顿时感到十分蹊跷，这小伙子怎么了？谁得罪了他似的。张郁自嘲地笑笑，走过去在沙发上坐下。隔着玻璃门，他正好可以看见外面大厅的情景。他看见孝京用力挤进人群，比划着与丁婕讲什么。丁婕怔了一下，朝这边看了一眼，然后拼命摇着头，那脸上满是惊恐。张郁的心突然剧烈地往下一沉：丁婕是拒绝见我吗？她想逃避我吗？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关注着外面，毛孝京似乎并不给丁婕考虑的机会，一把拉过她，分开人群就往这边拽。张郁突然感到不安，慌忙之中站起来又坐下，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毛孝京已推门而入，把丁婕往里一带说：“你们慢慢聊。”他堵着随后而来的人们：“朋友们，现在丁小姐有点重要的事情要办，你们先在外面欣赏一下服装，对不起啦！”他随着人们往外走，把门关上。

室内一下子安静下来，丁婕扭着头不看张郁，张郁站起来说：“坐下聊聊，好吗？”

此时，丁婕的内心是痛苦的，甚至是悲凉的。五年来，她苦苦地逃避着，试图去淡忘那噬心蚀肠的一切，她以为她能做到的，可上帝却偏不让她安闲，评比活动无可避免地让他们相遇。起初她还带着一份侥幸，希望张郁会不再想起她，可这几天张郁的频频相邀，让她感受到恐慌，甚至感到了自己的努力防范全线崩溃时的绝望。而今天却终于让她无法抗拒地面对了，她该怎么办啊？还能为自己抑或他增添一份新的感伤吗？

她在心乱如麻中坐下，不知如何应付这突然而来的一切。

“你……你来干嘛？”

“这还用问吗？我公司需要你。”张郁差不多就想说我需要你了。

“真是这样吗？”也许张郁真的已将我忘记了，也许张郁公司真的需要我现在所拥有的舆论威力。她想。

“这还用问吗？”张郁话语中似乎有着平日里少有的急躁，他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

“好，我同意到你公司任职，只为工作。”丁婕想到了孝京，这也许是离开雅致的唯一借口，但她同时又担心着张郁，但愿他不再提以前。

张郁犹豫着，他的初衷本不在于此，可又有什么关系呢？张郁转念一想，只要丁婕答应来公司就职，还怕没有机会解释一切、畅叙一切吗？

“一言为定，我现在回去准备，明天一早上班。”既然决定了，速战速决为妙，他真的怕丁婕又反悔了。

“明天？这么快！”

“对！就明天，择日不如撞日，我先走了。”张郁不给丁婕一丝考虑的机会，大跨步走了出去。

丁婕没有了主见，呆呆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毛孝京在大厅招呼着人们，可他的心一直为设计室里的他们而悬挂着，他清楚地意识到该发生的即将发生，丁婕有她选择自由的权利，他们本没有感情的签约，亦无心灵的合同，他无权阻止丁婕什么，他能做的只有挽留，而挽留对于他来说又是如此的苍白与无力，面对去意已定的丁婕又有什么用？

他看见张郁走出来时，那掩饰不住的兴奋，他知道与丁婕的共处时光将划上句号，他已不再能拥有他曾经拥有的一切，甚至丁婕温存的气息多情的眼睛，从今以后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奢望。

他默默地踱进设计室。

“什么时候去？”他无力地倚靠在门上问。

“明天。”丁婕无法有勇气去看孝京。

“好，晚上我们一起吃饭，算是我为你饯行？”

丁婕的眼泪终于止不住滑落下来：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对我那么好呢？！孝京，你是否知道，你给我的一切，我是无力偿还的，无力报答的，这沉重的感情包袱，我怎能轻易放得下。当你终于有一天明了一切的时候，请不要怪我，不要恨我，为我你将感到不值。

午夜时分，丁婕才回到她租住的公寓。喝得酩酊大醉的她是在毛孝京的搀扶下回来的，说得严格一点，也不知是谁扶谁了，因为毛孝京亦到了丁卯不分的地步。

毛孝京很满意丁婕晚上的表现，高贵的她还能在离去前的最后一个晚上陪他，陪他一起疯，一起傻，甚至一起感慨一起哭泣，那样的忘乎所以，不顾一切，留给他一个深刻的纪念，一份忍痛的痴狂。

他们就这样歪斜在客厅的地板上，筋疲力尽，整整一晚，已将他们所有的青春活力耗尽了。

此时的丁婕盈满泪水，不知是有所感触还是剧烈的呕意冲击所致。她晃着眩晕的头，似乎想把所有的迷糊驱赶掉，找回那一份清醒，但她内心却渴望着这一份迷糊，那云里雾里不真实的感觉让她飘飘然。

“孝京……孝京……”

“嗯……”孝京含糊不清地答应着。

“还能……喝……吗？”

“能……当然……能，拿……来……就是。”

“好……等……着……”

丁婕已无法准确地站立行走了，她只好跪爬着到冰柜里取出一瓶也不知什么酒，又歪歪斜斜地爬回孝京身边。

“喝……喝吧……”

“杯……杯……呢？”

“要……什么……杯……，就着……瓶喝才叫……爽……爽啊，呃………”

“也是……”孝京拔开瓶塞的手有点笨拙。丁婕眯着眼，在一边看着直乐，眼泪却在笑声中滑落了下来。毛孝京仰颈猛灌了一口。

“哇！好……来劲……”

“给……我……尝尝……”

丁婕不顾脸上的泪水，抢过瓶子。苦涩浓烈的液体刺激着咽喉，她瞬时觉得自己体内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一般，包括她的思想也同时放空了。她回味着这自虐似的快感。

“想……不到……喝酒……真……能让人……舒……坦……”

“当……然……古人……不就讲……痛……饮吗。一醉……方休……醉……解千……愁吗？”孝京应和着。

“哈……哈……醉解……千愁……，那……那不……就是说……现在我……我们……不愁……了吗？”

“你……还愁……什么？”孝京翻转身，注视着丁婕。

“那……古人……愁什么……偏……偏要……喝酒呢？”丁婕把头重重地枕在孝京的臂上，不无天真地问。

“愁……离长……恨……聚短……，愁人……生……飘忽……命运……不济……”

“唉！……不就……是……人生……苦短……离恨……长嘛，你……喝……多了……说话……绕舌……”

孝京的目光不再飘游，他突然定定地望着丁婕酒后绯红的脸，虽然酒精在麻醉着他，可他的心却清醒着。人生苦短离恨长，他，不就在步前人后尘吗？而现在枕着他手臂的这个女人就掌握着他的一切，他今天如此肆意地喝酒，不就想淡忘这刻骨的离别之恨吗？

“婕……我爱……你。”孝京痴痴地说。

如同一剂清醒剂，孝京的话震撼着丁婕，她猛然为自己的失态而汗颜。她想坐起来，可发胀的脑袋不听使唤地让她歪斜着靠进孝京的臂弯。酒后的孝京无法克制自己的情潮汹涌，他顺势将她揽于怀中。丁婕眩晕着，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孝京充溢着男子汉特有气息的胸怀，她竟然无力为之挣扎，她是太需要一个港湾了，一个容纳她疲倦时休息、打击时躲避、困扰时撒娇的温存所在。而此时，让她感到不再飘渺，有一种真真切切拥有的充实感，差不多伸手可及的迫切在催发着她。

孝京低下头，灼热的双唇在逐渐与她接近。她闭上眼睛，勇气在陶醉中膨胀。当唇与唇相亲，异性的气息终于胶着在一起的时候，他们颤悸着，疯狂而热烈。孝京紧紧揽着丁婕，亲吻着她，亲吻着她几乎所有暴露的肌肤，这是他日夜思念的爱。他的心情无法表达，就让此刻的无言去注释一切吧！他相信丁婕会懂。

丁婕在孝京的怀抱中变得无比娇小，她感受到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暖正如电流般传遍她的全身。她梦呓般地喘息着，似在宣读一份命运压抑中的青春宣言……

她在紧紧的包揽中窒息，这种窒息又让她不可避免地清醒，她突然抗拒起来，从心理到生理地抗拒着。不能害了孝京！不能让他沉溺下去！我不可能给他什么，真的，我不能，不能……

她猛地推开孝京，义无反顾，毫不犹豫。这突然的改变让孝京吃惊，让他不能理解，是过分的激情伤害了她纯洁的心思吗？

“孝京，你走吧！”

“婕，对不起，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走吧……”

“原谅我，原谅我！婕……”

丁婕尽力克制自己，她狠心将孝京推出门外，不顾孝京的苦苦祈求，将门锁上。

背靠着门的她，终于再也无法坚强下去，泪水夺眶而出。一阵反胃感同时袭来，她冲进洗手间，放肆地连哭带呕起来。

噢！上帝啊，这泪水能洗去所有的是非吗？这呕吐能倒尽所有的苦水吗？（欲知丁婕何去，孝京何从，张郁何意，请看下回分解）

创作简历：醉索诃，原名江涛，浙江人氏，别号兆兴，曾用笔名瘦瘦生，无痕。在纸刊《中华诗词》《浙江诗人》《龙吟》陆续发表过作品。于一九九三年被收录《中国当代文艺家词典》，其作品《寻味》《酒乱》等被《中国诗坛最具影响力80家诗人》选用。现创办《无痕文尘》公众号。一个在分裂文字中捡拾自己游魂的人。也曾快意桀骜，也曾萧落流离。而现在，他只是想在剃刀边缘，寻回一些浊碎里的絮片。若无痕，也要得一丝文尘余香，修补残梦。交流微号：jt691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