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刊 ·名师】布彦隆之: 从“想象”到“真实”
布彦隆之: 从“想象”到“真实”
子曰:“必也正名乎。”
从教
闲谈中,布彦老师谈及以前从未想过涉足教育。近十年间从广州到海外的文博图书出版以及历史研究工作,使他成为成都乃至西南最具有海外视野和学术探研能力的青年历史学者之一。学术研究之余,也偶有闲暇做客人文书店,为大家讲讲海外视野的历史讲座,把东洋的汉学研究以通俗有趣的形式带给大家。
生活中的布彦老师非常喜爱自己的女儿,随着孩子的长大,关注教育似乎变成生涯中顺理成章的事。在成都认识先锋教育学校校长刘晓伟的同时,女儿也到了入学的年龄。1998年刘晓伟在北京成立“北京先锋思维教育文化有限公司” ,在一个幼儿园里以英语和信息技术为载体,开始实践自己提出的“Good Character、Critical Thinking、Life-long Learning、Communication and Collaboration”(学会做人、学会思考、学会学习、学会交流、学会合作)的教育目标。而此目标唯一的前提是学生对此感兴趣,2002年,刘晓伟在上海继续实践这样的教育理念,最初仍然是以少年儿童为主要的教育对象。之后发现有一些家长在将孩子送出国留学之前的几年,孩子在公立学校学习存在很多问题,于是便在当年接受了三个这样的学生作为第一批学生,这三位学生于2005年前往美国读大学。之后,先锋学校开始以初高中生为主要招生对象。先锋教育至此初具雏形,刘晓伟2006年回到成都,经过几年发展壮大,2013年3月份,先锋教育学校有了实体的校园。
由于先锋学校的热情相邀,布彦隆之和女儿双双进入先锋学校,父亲是老师,女儿是学生。教授的课程是因“师”施教的《东亚史》——布彦老师专注日本中世史,着重于东亚古代政治结构与王权研究。在先锋教育学校,除了英文,所有课程都是选修课。
同一个学校,父亲去上课,女儿去上学。
2017年1月7日,在先锋学校举办的“Hello,Changemaker——聚焦成都体制内外教育变革”年会上,布彦老师也是7分钟闪电演讲者之一,他为大家展示了两张地图: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地图和大韩民国地图,两张地图都是他带学生去朝鲜和韩国时在当地购买的中文导游地图,但是对比如此鲜明——同一个半岛,截然不同的两个国家,似乎都通过地图在宣判对方在这个地球上不存在。
在布彦老师家中记者再次见到了这两张地图。在学校地理教育中,朝鲜半岛,是很好辨认的。结合现实,学生们当然知道朝鲜,也知道韩国,熟悉年轻的领导人在网络上的形象,更知道南边那些名字带“根”“基”“熙”的“小鲜肉”,然而这两张地图是什么关系,造成这两张地图同时存在并互相否定的历史根源是什么,在整个东亚秩序的变迁中,从两张地图折射出怎样的世界变化规律?没有这些知识,学生当然也可以成长,以后进入社会生活,但却不能凭借全面的世界观参谋自己的生活,毕竟他们家境优渥,很可能成为社会的精英。而且即便是普通人,也要应对今后世界的变化,而那两张地图,以后也可能会变。
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和大韩民国地图
家学
在"Hello,Changemaker"演讲中,有人在台下嘀咕:“他是中国老师吗?”布彦老师是满族彦扎氏后人,从他的口中,还时常会蹦出日文,这难免让初识者困惑。作为长达近二十年学习和研究日本古代社会的学者,踏遍了日本100座历史名城遗址,有着深厚的文化浸染。布彦老师的高祖曾任光绪朝督察院左副都御史,曾祖光绪朝翻译进士出身,曾任理藩院主事。祖上曾经开办过正黄满小学校、北京第一所女子中学——振堕女子师范中学,这两所学校都是免学费的。祖父在大学任教多年,主要研究清史。家学的渊源,促成了布彦老师结缘历史。小的时候,祖父见他虽然最大的兴趣似乎只是昆虫蛐蛐之类,但却在参观紫禁城时流连忘返,看《聪明的一休》时莫名地感动,祖父对爸爸说:“孩子可以教,你别管了,就从他喜欢的一休开始”……
在经常往复中国与日本的学习探研中,有一次,布彦老师在东京三省堂书店与东京大学大学院人文社会系研究科教授小岛毅先生闲谈,其间向小岛教授问起对于“历史学与现代科学的界定关系“的看法。专攻儒教史、东亚王权理论的小岛毅猛喝了一口水,回答说,差不多,应该算是文学吧!
“他很爱开玩笑,喜欢这样说,当时很多人在一起聊天,教授也不能就我的问题细讲。但我思考,历史学的本质是什么呢?历史学是具备很多方法、门类和不同体系的人文学科。毕竟通过梳理古代秩序,历史学能够得出结论,其叙述的方式有时候也是文学的,比如司马迁的《史记》,比如我喜欢的日本文学家司马辽太郎。但是,我喜欢的司马迁是作为文学作家的司马迁,我不太认可司马迁历史学家的身份。历史学是严谨的,小岛毅教授玩笑归玩笑,其历史研究的态度和方法都是非常严肃的。”
下午4点,布彦老师和孩子们
治学
所以一方面,布彦老师所从事的体制外青少年历史教育,也必须具有严谨的理论系统背景,而另一方面,在教学上,必须翻译成初高中生感兴趣的语言。虽然是选修课,可是让学生感兴趣,是让所有教育工作者头痛的事吧。
首先,在体制内历史教育中,世界历史和中国历史,至少在文本上是两部历史。这一点东亚国家都一样,本国作为民族国家的历史,和世界史割裂,这并不有助于学生获得全球化的历史视野,年表、事件、人物式的历史教学,最不能还原历史的建构,更何谈脉络走向,乃至秩序。小岛毅认为,历史是由数不清的事件构成,并环环相扣影响至今,整理事件的经过,确实地找到现在我们正处在什么样的位置,学习历史的意义正在于此。东亚国家过去的历史教育,却没有成全这一意义,可以说我们今天的成年人,并没有在学校教育时期,在知识体系中形成历史架构,而只有在进入社会,经历了很多人和事之后,才会对历史感兴趣,所谓“年纪越大越喜欢研究历史”,这就是在成年时期,重新寻找自己在历史长河中的定位。包括很多教育工作者,在有此觉悟之前的见识,只能说是在历史长河中随波逐流,并且因为缺乏早期的科学的历史常识通识教育和文化积淀,后来自发的历史兴趣,只能被功用性的流俗裹挟,比如当今中国“从李鸿章看企业管理”之类大行其道的伪历史课题。
其次,因为面对中学生,布彦老师强调,在治学方法为本的基础上,历史教学在叙事和观点上,必须浅显而避免晦涩(基于上一段提到的事实,对于主流的成人读者,这一条仍然有效),由此,反思僵化古板的教材,成为了进入教师生涯的布彦老师工作的第一步。小岛毅曾经有一本写给女儿看的日本史,后来出版为《东大爸爸写给我的日本史》,编排方式非常有趣,以扑克牌的花色和点数作为体例,剑之章、心之章、宝之章、锄之章对应扑克花色为黑桃、红桃、方块和梅花,加上序言和后记组成一副完整的扑克牌,实际上这是52篇讲给女儿的睡前历史故事,但却并非常规的通史或断代史,它注重了还原历史的建构、思想史的形成、外交关系的走向这样具体问题的解读。小岛毅教导女儿,历史并不是选择√或×的是非题,如果遇到对立的两种简介,冷静而客观地比较两者,确实看清各自的论点,才能作出判断。这就是说,在历史的研究和教学,尤其是特殊的中国历史的研究和教学中,观点的交锋当然是大量存在的,但不能以简单的两分法去判断历史事件和观点的对错。
《东大爸爸写给我的日本史》,是一本充满爱的历史教育课。而没有人不对被爱感兴趣,青少年也一样。需要注意的问题,是对被爱感兴趣,而不是对被教化、劝说、威慑、苦口婆心、言语暴力、冷漠惩罚……对于后者,先锋学校的学生或许尤有体会。因为即便他们家境优越,但却是体制内学校没有成功教化的族群,被放弃、被误解是常有的事。
东京的周末,许多日本家长和孩子一起运动玩耍,布彦老师喜欢和他们交流,话题也会涉及历史,布彦老师发现,新成长起来的日本人,谈及古代历史更喜欢带有娱乐化的语气。在布彦老师的历史教学中,也会就此和学生进行讨论,历史学是一门冷静的学科,对研究主体产生情绪和情感,都是不理智和有失公允的。
布彦老师辅导历史特长学生。
对布彦老师来说,自己身上的家族印记,并不能左右他历史研究和教学的客观。他今天要做的,却是符合世界潮流的平民视角的历史教育和研究。现代社会需要历史教育,通过历史学的学习,人们将变得更加宽容、多元地看待整个世界的发展。
学生在体制教育中学到了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两河文明,布彦老师会问学生,为什么不称之为“伊拉克文明”。在课堂上,布彦老师总是用类似的方法启发学生,由此开拓学生视野,在没有照本宣科没有考试的先锋课堂,讨论式的学习才能得以顺利进行,历史小论文和陈述式的答辩也在不同的教学阶段蓬勃涌现。学生无压力地学习自己感兴趣的历史,不是为了考取一个好成绩,而最终学生学到了什么,具有什么样的学科水平,其实简单几句对话老师就可以了解,这说明教学完全不用在摧毁学生的天真上建构知识体系。
历史教学的活泼
怎么对孩子们讲战争史?女孩子们可能根本就不感兴趣;国家之间成人世界尔虞我诈般的政治规则?会不会让孩子对这个世界绝望继而逃避?世界历史上发生过那么多的事情,其间夹杂着暴力和欺骗,尚超出孩子们幼小心智所能接受的程度。这些问题在教学中如何处理解决?布彦老师的方法是将历史中的势力、关系,抽象运用到孩子们自己身上,用比喻的方式,让孩子亲身体会战争的胜负、国家利益的得失、各种合约等等。本来,历史中的各种争斗、合作关系,其实也和小孩子抢糖吃的世界没什么本质不同。“在先锋教学快两年了,我从来没有讲过史料”,布彦老师很肯定:“任何文件,孩子们都不喜欢听。”那就看电影,不怕知识点散乱,孩子们对任何常规和连续性的学习都是不接受的,但要注意一点——选择分级制里12岁以上孩子可观看的电影。并且也不呆坐着看,鼓励孩子们找电影里的毛病。毛病不断被找出来,孩子们知道历史是怎么回事,今天的人们看历史又是怎么一回事,反复练习后最终形成的,是多视角的历史观察方式。
有时候孩子对历史真相的探究精神超出布彦老师的想象,因为探究——发现真相的过程直接帮助孩子建立自信。先锋的孩子们在公立学校的时候,普遍在学校这个小社会的“社会地位”不高,布彦老师通过历史,给予孩子们公平无限制的考察权和发言权,带着孩子们走出校门,用对谈的方式做历史讲座,让外校的学生和家长和社会上的历史爱好者看到,通过一年多的学习,孩子们的历史通识积累、分析历史问题的能力,都超过很多重点中学的学生。
先锋的学生家庭经济条件好,所以金钱花在刀刃上,出国游学是重要的教学过程——朝鲜、韩国、日本、俄罗斯、越南等等,通过实地游学,眼见为实,布彦老师认为能够把学生的历史兴趣落实到对现实社会的深切体会中。而即便完全只有游玩之心而对历史不怎么感兴趣的学生,也不会被谴责和鄙视,通过走出中国这个“中心”,到达他国各自的“中心”,也能体会到老师常常讲的学历史不要以自我为中心的用意。
布彦老师在先锋学校的历史教育并没有现成的教材,根据自己积淀已久的东亚历史常识通识,参考讲谈社《中国的历史》《剑桥日本史》《剑桥中国史》《哈佛中国史》以及雷纳格鲁塞的《草原帝国》等等著作,建构教学系统。选修东亚史的学生大多年龄在16~18岁,在两年总共4个学期的教学中,第一学期:东亚文明框架,主要对东亚文明进行结构性梳理;第二学期:游学与讨论,布彦老师带领学生游学,通过实地讲述,让学生产生兴趣,开展分重点的讲述和讨论;第三学期:个人、家族、地域历史分享,让每个学生认识到“历史和我,和我家里人是有关系的”;第四学期:个人、宗族、地域历史和国家的关系,启发学生在历史中寻找自己的定位,寻找自己家族的变迁脉络。布彦老师自信,这就是让学生终身受益的历史教育,在此教育过程中,通过自己客观冷静地历史讲述,学生们幼小的心灵,自己会慢慢成长,形成自己的世界观,并且也会在对东亚各区域传统文化耳濡目染中,走上一个现代东方人的修身之途。
布彦老师和学生
成果
今天日本人的精神修养,必和江户时代对儒学的接纳和确立有关。程朱理学在镰仓时代由禅僧逐渐带入日本,其中最著名的是藤原惺窝,对宋明理学的研究和发展,促使他在1600年还俗致力于儒学。藤原惺窝最出色的徒弟林罗山,专心研究朱子学,被公认为日本朱子学的创立者。在林罗山的学说中,“世界万物都有上下和名分,人间社会也一样,君臣父子尊卑贵贱各有其位,这是不容混淆的”,打动了德川家康,林罗山被任命为幕府的政治顾问。自此,林家世袭德川家的儒官,教育幕府士族子弟。而在武士阶层中,也开启了努力学儒的风潮,一时间许多下级武士通过学习,提升了社会地位,成为了朱子学派的名儒,而没有学过朱子学的武士则显得前途暗淡,脸上无光。对幕府的统治来讲,武士群体是需要向领主绝对尽忠的,朱子学的三纲五常学说,促成了“仁、礼、忠”的个人修身法则。
及至明治维新,日本虽然像西方现代国家一样,第一次有了成文的宪法,但明治宪法首先考虑的是以天皇的名义中央集权,企图建立以天皇为权力中心的国家,将国民在幕府时代对藩地领主的尽忠,统归为对天皇的尽忠。然而因为长期以来天皇和人民之间的纽带只停留在文化和宗教意义上,天皇家族本身对专制君主制也没有什么野心,这导致宪法制定者将权力收归天皇的初衷,变成了中央集权被元老和军部瓜分的现实。在给世界带来一场至今没有抚平的巨大创痛之外,日本积极致力于共创西方文明。比如在二战以前,日本的生丝逐渐成为美国制造丝袜的主要原材料,对美国流行文化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再比如西方很多艺术流派,都从日本文化中找到过滋养,梵高就曾临摹过很多日本浮世绘,美国诗人庞德曾翻译过日本文学,其诗作中也总能看到日本俳句的影响;在今天,日本的高端制造在世界上是响当当拿得出手的产品,源于日本的匠人文化植根于千年儒学世家传统之中。然而在今日东亚秩序中,社会仍在为那场本不该发生的战争付出极大的成本。套用复旦大学葛兆光教授的话来说,东亚各国从文化相识,到渐行渐远,也许需要很多心态积极的历史学者们多做有益的促进工作。
在此大环境下,布彦老师的历史教学能给如此错终复杂的历史包袱下的青少年历史教育带来怎样的反思呢?还是看看他的学生怎么说吧——“阅读丰富智慧,读史使人明智。” “毫无疑问,改革开放以来,西方国家与中国之间的商贸往来,促进了这个落后封闭的国家走上国际舞台,给予了中国施展拳脚的机会。当代中国正以和平稳健的姿态与周边国家共生发展。在某些国家对自己犯下的侵略罪行进行必要的反省时,东亚地区的文化共同体才能逐步形成,并向全世界分享自我的个性和独特的魅力,实现真正的文化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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