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红尘与入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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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题《出红尘与入红尘——说贾宝玉的行为偏僻性乖张》。

作者

老刀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是名如来。

——《金刚经》

今年是庚子年。今天是农历十月二十四日。今日大雪,满地皆白,满眼晶莹,四周寂静,几只麻雀于雪地上跳跃。想起《红楼梦》的收尾曲《飞鸟各投林》的末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不知是曲子应了景,还是景应了曲子,也或者是这个景恰好令读过《红楼梦》的人心有所感,眼睛见到了,心中想到了,一时也就明白起来了。王阳明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你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了。”

《红楼梦》第五回是丰盛的文学宴席。但最有哲理性、最简洁的话语并不是《金陵十二钗》的判词和《红楼梦》十二支曲子,而是宝玉入梦,相遇警幻仙姑的揖让一问:“神仙姐姐不知从那里来,如今要往那里去?也不知这是何处,望乞携带携带。”若不留意,也就读过去了。若有心,则思想深处已是巨浪涛天了。古希腊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柏拉图曾经问道:“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被称之为人生三问。我称之为“红尘三问”。每个人自降临到这个娑婆世界,其实就一直在纠缠和解决这个问题,弄清楚了,就叫作“了悟”,或者称之为“究竟涅槃”,也叫作“智慧到彼岸”了,弄不清楚,就只好来世继续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甚至,很多人一生都不会问这个问题,实在是人生不如意了,也不过是发狠地抬头骂一句:“狗日的贼老天。”不过如此。

《红楼梦》中的宝玉的确是有慧根的。他的初见警幻仙估,并没有问:先生姓甚名谁?哪里人氏?可有婚配?而是问了个大命题,这个命题即是在问警幻,也是在问众生,更是在问自己!因为,宝玉虽身在红尘,却已心生厌倦,想出离红尘了。这一回的前面写道,就在宝玉刚合眼入睡,一入梦就至一所在,见“人迹希逢,飞尘不到”,在梦中心生欢喜,于是发愿: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原因却也简单,因为天天被父母师傅打。这真是“愚顽怕读文章”了。

宝玉生于钟鸣鼎食之家,长于富贵温柔之乡,外祖母“极溺爱,无人敢管”,却也有不称意之事。这个事就是“读书”,对其而言是“极恶”的。而其父贾政则偏偏是个“自幼酷喜读书”的人。父子之间的矛盾皆由此而生。然而,若非宝玉自己从梦中道出,读者又怎会得知贾政和王夫人会因读书的事情要求如此之严,以致宝玉有出离红尘之意呢?所以,宝玉才有了与神仙作伴的想法,所以他开口便称“神仙姐姐”。

《好了歌》中用反复叠语说“世人都晓神仙好”,宝玉自然也是知道的,自然地,脱离苦海的首选是做神仙了。从最初地文字看,宝玉是厌倦僧道的,他的思想变迁是有一个过程的,最终走到出家为僧的路上是一个修行的历练过程。正如甄士隐,这样一个如神仙般的人物,若果不是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日暮穷途,又如何悟得“好即是了,了即是好”?又如何舍得遁世而走,“竟不回家”?

宝玉这个形象是矛盾的统一体。

一个,他的确是贾政的儿子,由王夫人所生,是个肉体凡胎,只是出身好一些,这个他不能选择。所以,他具备纨绔子弟的基本素养:“顽劣异常”。

再一个,他又是赤瑕宫神瑛侍者下凡投胎,带有神性,也即“天赋异秉”,所以他会有十分清醒的警人之语和惊人之举。

还有一个,他是“衔玉而生”,这个玉来自大荒山无稽崖青梗峰下,是经过女娲煅炼过的,是“灵性已通”的,加之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变幻形态、加持法力,所以他又经常对“做和尚”这件事念念不忘。

这样一来,宝玉就“行为偏僻性乖张”起来。

一种常态是:畏贾政如虎,听到贾政叫,就颜色大变,不肯前去,非贾母、王夫人、袭人等众人相劝,定不肯前去。这是父与子的状态,懂得敬畏,当然其中是畏多于敬的。

另一种常态是:与众女儿情同姐妹,整日沉溺于温柔之乡,却并不以淫戏为乐,也即警幻仙姑口中说的“天下第一淫人”,懂得怜惜,善于体贴,推崇女性。这是神瑛与侍者的状态,对悲欢离合总是多愁善感,即“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为了众女儿,即便是被贾政痛笞也无悔意,这也是另一种敬畏。

再一种状态是:一味享受荣华富贵,即“富贵不知乐业”“天下无能第一”,对身边的兴衰荣辱莫不关心,得过一日且一日。所以,在众人说未知今后如何时,他却和黛玉说:“理他呢,反正短不了你和我的。”又说:“反正迟早都是要散的”。这便是十分消极了。

这样的三个来历,影响到这样的三个状态,交汇融通,合而为一,于外形看,在众人眼中是一个天生“好皮囊”的宝玉;于行为看,在众人眼中则是变化万端、琢磨不定、“似傻如狂”的行止“偏僻”的宝玉;于性情看,在众人眼中则是标新立异、“那管世人诽谤”的宝玉,收则集于《西江月》二词,散则见于《红楼梦》全书万端,非细致品味不得其道。

再回来说宝玉想出离红尘作神仙,所以在梦中就有神仙姐姐来引路。原本神仙姐姐是来接神仙妹妹来太虚幻境玩耍的。被宝玉叫作神仙的众女儿,也只有警幻仙估和林黛玉了。《红楼梦》中第三回中,宝玉问黛玉可否有玉?黛玉说没有。宝玉摔玉,哭说“这们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所以,宝玉是非出离红尘做神仙不可的,因为他的家中来了个“神仙妹妹”,梦中来了个“神仙姐姐”。而且这个“神仙姐姐”是与“神仙妹妹”很好的,是经常在梦中互相往来的。宝玉在梦中看到的书,听到的曲,品过的茶,饮过的酒,黛玉也许或者大概都是会经历的,所以二人才会惺惺相惜,心有灵犀。并没有“木石前盟”,当然也不会有“金玉良缘”。

宝玉又是自红尘之外而入于红尘之内的,是从彼岸入于此岸的,原因是凡心炽盛。《红楼梦》第一回说,那块顽石是被弃置在大荒山的,听了一僧一道的“高谈快论”之后,“凡心已炽”,复苦乞求再四,希望“得入红尘”,万劫不忘。所以那个和尚和道士只好同意了,就把石头带到了太虚幻境,交给警幻仙子,这个行为叫做“夹带于中”。《红楼梦》第一回说,神瑛待者“凡心偶炽”,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所以,如石头般的宝玉要从清净自在的大荒山无稽崖的彼岸入于“美中不足、好事多魔”的红尘之中。如神仙般的宝玉要从无忧无愁的西方灵河岸上、离恨天外的彼岸入于富贵场温柔乡的红尘之中。好好的神仙不做,偏偏要做富贵闲人,好好的石头不做,偏偏要做宝玉,自然是起心动念,不能堪破红尘了。

《心经》上说,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空不异色,色不异空。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法亦复如是。这个需要智慧,而且还要这个智慧能到“彼岸”才行。无论是红尘中的宝玉,还是入于红尘的石头或是神瑛侍者,其智慧还都没有到“彼岸”,所以才需要一部《情僧録》来说个方便法门。所以,《金刚经》第一品说,读完就应该悟了吧?谁须菩提没有悟,佛祖只好耐心地一直说了二十六品。六祖慧能到是悟得快,一听《金刚经》当下即悟。空空道人把《石头记》抄了一次,就从此“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了,还把书名改成了《情僧録》。可见空空道人最初的“空”和了悟之后的“空”还是不同的。《红楼梦》自然是曹雪芹“批阅”“增删”“纂成”的,《情僧録》自然是空空道人“改”的,但是《石头记》是谁“记”的呢?正是:

一个凡胎想成仙,一个神仙想下凡。

一个石头自哀叹,富贵温柔胜清闲。

你在此岸望彼岸,他在彼岸魔入念。

梦里不知身是客,猫儿狗儿闹得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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