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日报/和谷/最后的牛
黄堡文化研究 第476期
最后的牛
和 谷
黄昏时分,我走过老家的凹地。固守老庄子的只剩小叔父一家人了,再么就是那棵历经数百年的老槐树,永不迁徒,直至终身。小叔父窑院旁的三亩地,是去年土地调整时划归了他,粪土方便,就近耕种,他很乐意。我路过地畔时,小叔父正立在耱上,吆喝着那头膘肥体壮的黄牛,整耙墒情充足的土地。赶天黑,麦籽就可以入土了。
小叔父用耱修改着地面的形状,黄牛牵引,气喘嘘嘘的样子。就这么,他与我搭讪着,说一些农事的话。前些天,眼看到了节令,天不下雨,有人把麦子种到了干土里。雨来了,有的赶紧在泥里落种。谁知大雨滂沱,一连下了三天,泥土下不了铧。这不,地还是太湿,错过这两天,还有连阴雨,耽误了农时,一料庄稼就完了。旁人雇机械种,犁耙耱耧,一亩地得十几块钱,湿地被碾成饼了。这回,用上这头牛了,慢是慢些,地不吃亏,角角落落的都能耕种到。村里养牛的不多了,人都搬迁到原上住砖窑了,庄基少,没地方养牛,看来这是村上最后—头牛了。
(图片来自网络)
老庄子有百年留下来的“头牯窑”,是单干时饲养牲畜的大土窑。合作化后也少不了饲养室,牛马成圈,是集体经济的一笔家业。村上人口多少,土地多少,牛马多少,农机具多少,是多年会计账上的项目。曾几何时,牲畜逐渐退出了农家生活的舞台,先是骡马退隐,最后剩下不多的牛了。村人是不杀牛的,除非伤牛,丧失劳动力,被宰杀后分而食之。杀牛的屠夫临下刀,还要忏悔一番,“不是我要杀你,是老天让我杀你,死了就不受活罪了。”谁要是把牛卖给“杀牛差”,是受村人唾骂的。直到近几年,村人才部分接受了“肉牛”的说法,但牛与人的生存关系在感念上由来已久,宁可不养,也不肯让牛变成人的盘中餐。所谓的市场意识,很难改变根深蒂固的农民意识,或者叫对牛的意识。
父亲曾养过一头牯牛,毛色油光发亮,谁都说是一头好牛。生牛犊时我正好探家,眼看着被强行分娩出的牛犊死在圈里,那湿湿的毛皮绸缎一样,可惜没有了一口气。村人说,牛养得太肥了,缺乏锻炼,既不拽犁又不拉耱,生牛犊就犯难了。有人养牯牛有方,每天早晨拽住牛尾巴赶着牛爬一趟长坡,果然应验。牛是富贵了还是低贱了?抑或是退化了?耕作机械化的推广,把农民的老朋友——耕牛逼向终结。新辈人或置买拖拉机播种机收割机脱粒机磨面机,都是些不吃草料只吃油或电的铁家伙,瞧不上古老的活物了。老辈人虽说吃穿不愁,总愿意与有血有肉的牛作伴,谋个营生,却越来越招架不住时势的逼迫了。
种庄稼的成本投入愈来愈大,村人们得去煤窑上干苦力,搞运输,外出扛活儿,在流通领域涉商赚钱,用来支付雇用机械耕作的费用。这时候,老实巴结的农人感到了离开土地后的不自在,怀念起小农经济方式的日子了,怀念起忠厚善良的牛,那是多么让人感到温和亲切而通性情的一种血肉之物?但很少有人愿意回到过去,新的生活方式总是那么有诱惑力,让你在憧憬中脑子发热,去尝试去闯荡,去忍受忧虑,去收获惊喜。在指望与损失并存的状态下,月月年年,一辈人老去,又一辈人长大了。
天擦黑时,小叔父赶着黄牛摇完了最后一耧麦种,牛下套了,人也了却了心事。种子交给了泥土,会发芽生根,越过一个冬季,来年返青抽穗结籽,祈求有一个好收成。小叔父说,他已在原上箍了新砖窑,窗玻璃还没安好,想入冬前迁往新居。那牛呢?新居没养牛的地方,只能先养在这老庄子的土窑里。舍不得卖,闲养着又花不起工夫,终了还得把它出脱了。
我望着黯淡夜色中牛的影子,感到了它的孤独无援。它哞地叫了一声,没有同类的回应。明年收麦子的时候,还会听到牛的叫声吗?
《海南日报》二000年一月二十一日
和 谷
国家一级作家。1952年生,陕西铜川黄堡人。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历任《长安》《特区法制》《百年陕西文艺经典》主编,陕西省文联副巡视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团顾问。
《市长张铁民》《无忧树》等多部作品获中国作家协会全国报告文学奖、新时期散文奖和飞天奖、五个一工程奖等。著有《和谷文集》14卷、《柳公权传》、长篇小说《还乡》《谷雨》等60多部。舞剧《白鹿原》《长恨歌》《孟姜女》编剧。作品收入教材和北京高考试卷,翻译为英文、法文。
从事文学创作之外,兼事书法绘画,画作《东原》《闺怨》《种豆南山》《北地》等入选《中国作家书画集》等多种书刊展览。曾获陕西省直机关书画奖项和陕西中青年书画家称号。
黄堡书院设有和谷文学(艺术)馆。
来源:作家和谷 新浪博客
【编辑】孙 阳
【主编】秦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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