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理群新作:巴金的意义

钱理群新作:巴金的意义
——“人”何以为人?我们将如何“做人”?

本文原发《南方文坛》2020年第3期,原题为“青春是美丽的”——吕鸣亚老师《巴金的母校情》读后感”。

我的中学老师吕鸣亚先生从南京寄来了他的新著《巴金的母校情》,希望我写点什么。我一打开书,就深深被吸引,一口气读完,竟浮想联翩,想了很多很多……

首先自然是巴金和南京师范大学附中的关系。巴金1981年2月给吕鸣亚和附中校友会写的第一封信里,就有一个简单的介绍:“我在附中念过一年半,最初半年补习班,后来念了一年高三,一九二五年毕业。我本名李尧棠,一九二八年底开始用‘巴金’的笔名发表文章。”随后在1981年5月的第一次见面时,巴金又有了更具体的回忆:1924年1月他和三哥尧林从上海到南京东南大学附中(南京师范大学附中的前身)读书,和几个四川同乡住在北门桥鱼市街21号适存中学的一间小屋里,室内空空荡荡,除了几件行李,一无所有。他们只好将箱子 当板凳,借着微弱的煤油灯光刻苦攻读。当时附中经常举办讲座,著名的印度诗人泰戈尔来附中讲过学。学校里更有许多出色的同学。其中就有后来成为著名评论家的胡风。他当时读高一,比巴金低两级;但一起上过《世界史》这门课。巴金回忆说,“那时他叫张光人,‘五卅’运动时他很活跃”。巴金也积极参与了东南大学和附中组织的声援活动。“五卅惨案”给他的刺激太深,“黑暗的现实使他不愿意再坐下来安安静静读书了”,由此埋下了一辈子关心现实,参与现实斗争的思想种子,并形成了他的基本信念:“一切阻碍社会进化和人性发展的不合理的制度,一切摧残爱的势力,它们都是我的敌人。我始终坚持着我的营垒,并没有作过妥协。”可以说,正是附中给巴金一生的发展奠定了基础,他到了晚年一直对附中心怀感激,一往情深,绝非偶然。

这就说到了巴金晚年在与吕鸣亚等老师交往中对附中的深切寄语,其中重要的是三个题词:“树人”,“掏出心来”,“青春是美丽的”。这都是巴金老人人生经验的结晶,寄托着他对附中的深情厚望,应该认真、仔细琢磨。“树人”——这里凝聚着巴金的理想、信念“我想来想去的只是一个问题:怎样生活得更好,或者怎样做一个更好的人,怎样对国家,对社会、对人民有贡献”,“人应该变得善良些,纯洁些,对别人有用些”。这里更集中了巴金的教育观:“树人”是教育的根本,“要尊重青年人”,“爱护他们”,“好好培养他们”如何做人,“循循善诱”,“潜移默化”,这样的树人、育人,本身“也是一种乐趣”。“掏出心来”——有人建议把“掏出心来”改成“捧出心来”,老人断然拒绝:“我是不会‘捧心’的。”“捧出心来”是做给人看的,带有表演的性质,这是和巴金“说真话,做真人”的基本信条相违背的。“掏出心来”才是真实、本色的巴金。这是他的文学观“把心交给读者”,就像吕鸣亚老师理解的那样,“把读者当作知心的朋友,尽量坦(袒)开自己的胸怀,毫无保留地倾诉自己的情感,使读者感到他是一个关心人、爱护人、勉励人的挚友”,这正是巴金的文学能够渗透到读者心灵深处的魅力所在。这更是他为人处世的基本原则:真诚,坦率,以心换心,无城府,无机心,这样的拒绝污染的“天真”与“单纯”,也正是巴金“人的魅力”所在。“青春是美丽的”——吕鸣亚老师说:这是巴金“对青年一代最美好的祝愿”;这背后或许还凝聚着巴金最为丰厚、独特的文学经验和人生经验。我参与编写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就把巴金的文学,特别是前期创作概括为“青春的赞歌”:“他总是‘笔锋常带感情’地描写和讴歌青春,表达青春的爱恨情仇,对正义与自由的渴望,面对黑暗现实绝望的挣扎,抒发青春的也是时代的苦闷。”而巴金不遗余力地歌颂青春的背后,更隐含着他对人的青春期的存在状态,所形成的“青春精神”的一种理解与珍惜。我曾经把“青春精神”作了六个方面的概括:对未来的美丽想象;对理想的执着追求;对彼岸世界的终极关怀;由此焕发出的内在与外在激情,生命的活力;对未知世界的好奇,永不停息的精神探索;永远不满足现状的不断破坏与创造的欲求。这样的精神素质,是一个健全的生命的基础。人在年轻求学阶段以这样的精神素质垫了底,以后无论遇到什么艰难曲折,经历怎样的人生的、精神的危机,都能从容应对,坚守住基本的精神防线,始终保持积极向上的精神态势,不至于在精神上被压垮。因此,巴金晚年将“青春是美丽的”一语书赠附中,是大有深意的。他显然期待附中以“培育青春精神”作为教育目标与方向,这是抓住了中小学基础教育的根本的。我作为1950年代的附中老学生就深受附中的青春教育的影响而受益一生,我们那一代附中学生如此怀念附中,感谢母校的老师,原因即在于此。我认为,完全可以用“青春精神”来概括“附中精神”,巴金这位老学长就是这样的附中精神的最完美的体现和象征。这是附中最宝贵的教育经验与传统,应该认真总结与发扬。当然,青春激情也还蕴含着被利用的危险。巴金本人在这方面也有过深刻的教训:在“文革”中他就因为轻信,而失去自我,以至“由人变兽”。他也把这样的教训告诉附中人:“我不会忘记自己是一个人,也下决心不再变为兽。无论谁拿着鞭子在我背上鞭打,我也不再进入梦乡,当然我也不再相信梦话!没有神,也就没有兽。大家都是人。”最后还是归结到巴金思想、精神的核心:要作独立自主、堂堂正正的“人”!

于是,就谈到了巴金的意义,这也是我读了本书,想得最多的问题。先从一个细节说起。巴金在1982年特意从自己的藏书里找出初版本《鲁迅全集》以及与鲁迅有关的《自由谈》合订本、《死魂灵百图》新版共二百几十册赠给母校;这就使我们注意到巴金与鲁迅的关系。鲁迅晚年周围团结了一批年轻人,巴金是其中的重要成员,鲁迅称赞说:“巴金是一个有热情的有进步思想的作家,在屈指可数的好作家之列的作家”;巴金也终身以学习鲁迅精神,继承鲁迅传统为己任。吕鸣亚老师在本书中提出,“如果说鲁迅是中国的脊梁,那么巴金就是中国知识分子的良心”,这是有充分理由的。巴金的同代作家曹禺就说过,“你是光,你是热,你是二十世纪的良心”;当代作家也都认定,巴金的“道德文章,都是当代作家的一面旗帜”(贾平凹、王蒙);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则强调,“先生的随想录树立了一个永恒的典范——在时代大潮中,作家知识分子应当如何生活?”我在一篇讨论巴金的《随想录》的意义的文章里,也这样写道:“巴金理所当然地成了鲁迅精神的传人之一。他是继鲁迅之后最重要的中国知识分子的代表。在20世纪80年代,人们把巴金视为中国知识分子的良心,他是当之无愧的。”

这就说到了巴金在当下中国,对我们这样的普通人、一般知识分子的意义。早在2004年,我就发出过这样的感慨和自省:“这个越来越险恶、越来越令人难以把握的世界,太缺少像他这样的人了。——这样的好人,这样的可爱的人,这样的有信仰的,真诚的,单纯的人了”;“经不起各种磨难,我们心中的‘上帝’已经死了,我们不再有信仰,也不再有真诚和单纯,我们的心早已被灰尘和油腻蒙蔽了”;“面对这位百岁老人,我们为自己的苟且偷生而羞愧难言,或许会因此重新思考在这混乱的世界里应该怎样做‘人’”。现在,巴金老人早已远行,世界也更加混乱,难以理解了。我们都不认识自己了:失去了精神,我们成了本能的人,按照“趋利避害”的生存法则活着;我们成了“两面人”,在不同场合说不同的话。在这样的生存环境和生存状态下,巴金的“树人”志向,他的“掏出心来”说真话、说心里话的坦坦荡荡,他的“青春精神”里的理想主义,永远不满足现状的探索精神,创造活力,就像吕鸣亚老师在书中所说,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内心的黑暗、生命的萎缩,在他面前,我们觉得自己离一个“人”的标准还差得很远,我们都不同程度地被“兽化”了。于是,就回到了人之初的“本源问题”:“人”何以为人?我们将如何“做人”?我们有勇气正视和回答吗?

2019年9月12—13日急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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