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笔记:在农科院大院里吃饭

梁东方

从魏公村地铁站里出来,外面的寒冷一下就将地下的暖意给一风吹了。在完全没有雾霾的天空之下,根根清晰的树枝树杈之下,是匆匆的人流正源源不断地从十字路口方向向着地铁流淌而来。天色渐黑,晚高峰时间即将到来。

我逆着人流走上比之环绕北京的河北城市明显要干净整洁的街道、规划和建设也要宽阔且合理得多的街道,漫步到了农科院的门前。之所以“漫步”,之所以没有像街上的人们那样时不我待脚步匆匆,是因为要等的人还在开会。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使我完全以一种观光的心态走进了农科院。

在北京总是在不经意中看见中国字头的各个单位,如雷贯耳之余突然望见这些熟悉的名字,就很觉着有些亲切外加好奇。因为对于包括人文地理在内的地理一直非常有兴趣,总是想用自己的身心体验和角度来建构属于个人的地理现场感,所以就有兴致地走了进去。

农科院的大院几乎是开放性的,除了汽车需要过杆之外,步行和骑车都是没有任何障碍的。里面有办公大楼,有研究所大楼,还有留学生大楼,往来之人想必大多是和农业科学相关者。而当下,最和农业科技有关的是事情就是吃饭。

从各个大楼里出来的人们在迅速黑暗下来的天色里,在骤然明亮起来的路边招牌和窗口灯光的映照下,既有离开大院的,也更有直接去食堂的。大院里显然不仅一座食堂,各种特色餐厅之外,这座紧挨着马路,可以直接将自己倾泻而出的灯光作为广告,将窗子里人们坐着吃饭的场景作为吃饭的提醒与邀请的,就是一家貌似大排档的餐厅。

这家餐厅的门是双重的,第一道门进去是一个小小的门厅,然后才是第二道门;这样在冬天的时候就很保暖,坐在里面的人不会因为频繁的开门而被风寒吹到。

餐厅里的高背儿火车座儿是暗红色的,也有墨绿的,从形式到颜色都是对绿皮火车车厢里的座位格式的模仿。这样的座位用到餐厅里,正好可以不夸张地互相隔断视线,使就餐者之间互相有一种比较恰当的隐蔽性,以形成属于每一桌就餐者的独立空间。

餐厅里的火车座儿要比真正在火车上的火车座儿安逸浪漫得多,因为大多数时候都不是满员状态,都是一个人占用一个两两相对的座位格挡;也许正是这种在真正的火车上难以实现的独占,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一向的缺憾心理,使人坐下还没有吃饭就先有了稀缺的满足感与优越感。这是餐厅之类的地方设置火车座的一点势在必得的先机,当然其对照的基础就是火车上一直存在的簇拥状态的无可奈何。

座位特色之外是点餐特色,直接扫码用手机选择并且付费即可。照片和价格都在网上,记住点餐后的号码的是很有必要的,因为餐口的饭菜好了以后里面的大师傅就叫号儿,需要食客自己过去端走。这是这家置身单位与学校大院里的餐厅的一种自助色彩的食堂特征。

而点餐的选择是很多的,即可点最省心的套餐,有菜有饭有汤,也可以分开点自己更喜欢的搭配。兰州牛肉面和陕西臊子面是高频率的点餐选择,它们都具有一碗可饱而又颇具滋味的特征,是一两个人吃饭的时候最经常的食谱。

牛肉面、臊子面被辣椒染红的面条带着充盈了作料的汤水,在刺激了味觉的感知力之后,便会获得人近乎本能地认同;认同于其对一天以来的生活工作学习的疲劳感的唤醒,认同于其对略有乏味的身心生机的再次点燃。

在大城市寸土寸金餐饮昂贵的背景下,这样一个人二十多块钱就可以吃一顿饭的情形,已经属于非常经济实惠的范畴。何况就餐环境和餐饮质地还都可圈可点,乃至像我这样的外来者,很长时间以后早已经忘记了当时吃的什么,但是却依旧还能清晰地记得在哪里吃的饭,和吃饭的时候所看到的就餐者的普遍状态。他们从办公室,从教室,从实验室里出来,穿着打扮和言行举止之间的气质往往就是本大院的性质的直接写照。

在学校、大院、单位包括寺院就餐的魅力正在于此。它们和外面的餐馆饭店还是有所不同,它们置身的环境和接受的日常管理,使它们更加可靠,不论是价格还是质量都有一定的保障,而环境又总是能使就餐者感受到独一无二的特点:饭前饭后在周围走一走,已经类似一种观光旅游。

从就餐者们的姿态和话语之间可以约略地体会到一点点这样的地方的人们的日常状态,并由此想象到自己绝对无缘其中的生活学习和工作,亦可算是一种眼界的开阔与想象空间的拓展了。在国家这一门类顶尖的研究机构与学府中,站在科技前沿上的研究者、教学者与学习者们自身的穿衣打扮和言谈话语、行为举止之间,自然地就有与时代同步的诸多特征。他们普遍的安静和礼貌,他们显然是长期形成的低声说话的习惯,他们更多的是一个人在等餐就餐的时候手指在手机上的滑动的姿态之中,都让我有一种看见了完全不相干的人的生活的探究欲。这一刻我是既在生活之中,又站在生活之外的;所谓诗意所从生处,正是这样奇妙的置身生活现场又完全与现场无关的观察者立场。

作为外在的观察者,凭着一餐的时间所望见的,就是这个时代洪流中万千人生中的一点点浪花痕迹。特别是作为个人经历中鲜有的经验,其见所未见的样貌所形成的印象,更具有一种看见了新天地的喜悦。

吃过饭,在因为天色更其黑暗而也就显得灯光更其明亮的院子里慢慢地走,经过餐厅门口卧着、站着的彩色花牛塑像,经过北京的深冬里不见一片树叶、根根树枝树杈都清晰地映照到了空中的树下,经过寂寞地坐在院子门口的汽车栏杆旁的值班室里的收费员,汇入外面街道上依旧向着地铁方向疾步而去的匆匆人流,汇入由很多这样的大院组成的城市街道上的浩浩生活。

这算是约人不遇的一点额外的收获,其出现的几率大概只有万分之一吧,需要诸多条件偶然地凑成。不过对于一个于地理、人文地理有兴致的人来说,却也是时时处处的机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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