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用蜡烛,不用灯
梁东方
不开灯,点上蜡烛。
至少在夏天,我是很不喜欢开灯的。如果是在秋天冬天或者春天,打开一盏昏黄的台灯,也许还是可以容忍的,甚至还是美的。因为台灯的灯光不仅照亮了早早地就黑下来的屋子,更提供了一种抵御寒凉的温暖,甚至还是审美的对象。与之相比,夏天是不需要开灯的:夏天的白昼时间长,夏天热,灯光在大多数时候不仅多余而且让人感觉更加燠热,并将本已很短的夜晚切割得更短。如果有一种开灯不开灯的美学掌控的话,夏天当属于不开灯的季节。
在我们大多数时候都是平庸的、无可奈何、无能为力、无可改变的生活情势下,力所能及地做这样一点点选择,顺乎美的规律的选择,并非可有可无,而恰恰是弥足珍惜。
所以不开灯,点上蜡烛。
蜡烛照亮的首先是它自己,将自己汪在融化的蜡油里的灯芯照亮的同时还在蜡油里形成了一个燃烧并且同样摇曳的倒影,将自己还未燃烧的部分照得通透了一段,至于蜡烛周围的事物,好像只有高处的书脊和坐在旁边的我的眼镜框是它照顾的重点。要想让蜡烛的光照面积大一些就要将蜡烛举高。过去的烛台设计是有其内在原因的,只有在高处,才会对下面的空间形成有效光照区域。还要适当地剪掉灯芯,不使其歪斜和倒伏;至于现在我正使用的这款蜡烛,其实不是为了照明设计的,它过于高大的一圈蜡烛壁是无法在第一时间里燃烧掉的,或者说是要到最后才会燃烧掉的;它们充当了挡风的墙的同时,也遮蔽了蜡烛的光。这是宗教场合使用的类似长明灯的蜡烛设计,其主旨不在照亮人间而在尽量长时间地表达人对另一个世界的心绪。
蜡烛的火苗摇曳着,没有人能感觉到的风也摇曳,说明只有它能感觉到的风。蜡烛的火苗是任何微小的风都能感觉到的,都会立刻做出反应的;这种向着一个方向倾斜,然后又努力恢复到原来直上直下的方向上去的姿态变化之间,这种用客观视角看的话就会发现映到了房顶上的人影,像是在剧烈抖动着舞蹈一样,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即便只有一个人也人影幢幢的状态,就是既往蜡烛时代、煤油灯时代的人类生活的日常氛围之一种。
这样的氛围,不用电而用蜡烛的氛围,与郊外的家的其他感受是非常般配的:窗外就是排挞而去一直到不远的远山的大地,大地上白天燠热夜晚清凉夹杂了庄稼的潮湿味道的气息,源源不断地涌上来,和着黎明前的秋虫之声;所有的声息和味道都是大自然原始的样貌。
烛光摇曳,秋虫唧唧,在一如暗夜甚至比暗夜还黑暗的黎明中,人在自然的怀抱里,人也如在往昔的情境中。
蜡烛虽然远不如电灯的照耀范围大,但是照耀范围小未始不是一种优点,它节约了光,让有限的光尽量成为全部有用的光,只照亮眼前一小块地方,其余的地方则让黑暗保持黑暗,不去过分打扰它们亘古的自然而然。而人也只有在那样亘古的自然而然里,才会获得持久的身心健康。
清新的空气里升起蜡烛的味道,烟的味道,火的味道。影子,清晰明确的火的影子,手的影子,物的影子,倾斜的、巨大的影子,和这些味道一起在瞬间里一起出现。一时间形成了一种被影子包围的烛火,和烛火制造了所有的影子之间走神的思绪。
蜡烛的光污染要比电灯小得多,它几乎是可以和自然的黑暗并存的自然的光。在这样的对比里我们会吃惊地发现,灯光照亮了很多我们并不需要它照亮的地方;灯光无谓地模拟了白天,甚至比白天更夸张地要让所有的角落都充分明亮。在非公共场合的自己的家里,在个人起居状态中,这是毫无必要的浪费,也一定是于身心有害无益的多此一举。即使需要光,蜡烛也已经足够。
在用惯了电灯以后,再用一用蜡烛,重回人类既往时代里的夜晚氛围,未必不是一种不忘初心式的参照。在这样的参照与对比里,也才能更明白电的优劣,明白人类在黑暗中起居的古老意境的舒适,以及某种程度的不方便。因为对照,人才能更好地明了当下的意义,人才能处于经常有所自知的警醒与敏锐之中,使世界有趣且多彩而非乏味和无聊。
有了电不意味着只能用电,用电不过是多了一种选择;这多出来的选择性固然就是人类的进步,但旧有的方式之中也依然有诸多符合人类与天地自然关系的周祥之处。在客观需要与心境需要的前提下,甚至就只是在任性的前提下的选择,便是最愉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