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穗时节的麦田

梁东方

在北方,麦子抽穗的时候,是南方很难见到的美。

千万棵麦子一起抽穗,叶子还能遮挡住小小的穗头,笼统地看上去仿佛还都是叶子。但是有的地块,带着麦芒的穗头却也已经能被看到,一个一个的麦芒已经能联合起来,形成一片指向天空的茁壮,无边无际的茁壮。

在北方,麦子抽穗的时候,是干旱始终占着主调的大地突然变得湿润清凉的难得时刻。说“时刻”,极言其短暂,其实再短暂也有十几天时间。足够你终于可以抽出时间来去看它们抽穗,去浩瀚如草原一样的麦田里,去大地里又一次植被茁壮的景象中,去体验北方罕见的湿润和清凉。尽管,尽管在麦子抽穗的季节沿着乡间小路的漫游,所到之处,我们都总是唯一的游客。

这时候的湿润和清凉里,流溢着满满的香气。不同于香水的香,不同于花朵的香,它们是麦子的香,是馒头刚刚出锅、面包即将烤熟的时候你从旁经过的时候不经意间闻到的那种香。面食的香在麦子刚刚抽穗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孕育成形,就已经训练着迈出了试探的脚步,就已经开始弥漫到了空中,弥漫到了所有有幸走近他们身边的人的心脾。

刚刚抽穗的麦子们散发出来的麦香,和麦田一样无边无际。如果不是有纵横的道路和道边的杨树行列、柳树行列,整个华北大地上就真成了无边无际的草原。而道路和树木对麦田的分隔,与点缀在麦田之间的村庄一样,正是本地物候与地貌上的特征。正是包括它们在内的一系列物象,使得家乡成为家乡,使得塌肩的老人骑着破车扛着铁锨熟门熟路地走向自己的田地,使得归来的游子还能够辨认出方向。

有那些已经非常粗壮而还没有被砍伐的高高的杨树行列,已经把麦田之间的道路完全覆盖,有麦田上饱饱地吸收着阳光的亮亮的麦子对照,树行里就形成了属于华北大地上的“黑森林”景象。一明一暗之间,饶有意趣;尽管人愿意躲到不被阳光直晒的树荫里,但是即使走出树荫,走到阳光里,也完全没有大地上一向挥之不去的干热与灼烤。这可是最好的抽穗时节,天地之间,哪里哪里都是最适宜的时候。

路面上落满了白色的杨絮。裹着麦香的湿润的风将杨絮偶尔卷起,它们也往往去之不远,重新落回了地面,落回到靠近路边的麦子根部,像是一层不冷的雪。你兴奋的步伐,将它们蹚起来;你悠然的步伐,将它们蹚起来;你小心的步伐,将它们蹚起来,它们飞扬出去的距离都几乎是一样的。季节到了,时候到了,麦子已经长高,它们已经不愿意再飞扬;当然,也是因为没有更大的风。

更大的风就在前面。

一个公司在大杨树之间拉了横幅,在推广无人机洒农药的崭新农业机械。在强调了不必使用复杂的遥控器,只需要在手机上安装APP就可以直接操作的简便性以后,在又一次让人们让开一点,以免起飞的时候伤到人以后,现场几架无人机盘旋着起飞了。它们贴着麦穗飞翔的强劲的风,将已经牢牢地贴到了麦子根部的杨絮重新卷了出来,再把它们扬了老高老高。这是麦田里亘古没有过的异象。

远远近近各个地方麦田里散落着劳作的人们,都聚集到了这里,看着这样好像又要带来一次麦田劳动的革命性变化的物事。他们在仔细衡量无人机洒农药的利弊,在看麦子被这样的大风席卷以后还是不是能恢复直立;在计算成本和时间之间的效益,在估摸租用无人机的最终价格……

这一天,麦子抽穗的时候,我带着父亲在正定北部广袤的乡间漫行。从岸下到吴兴,从吴兴到银光窖,从西慈亭到新城铺……在这太行山东麓的华北平原上著名的产麦区,自古都是麦子的粮仓的地方,我们又一次收获了关于季节关于麦子关于土地的重要观感。

中午的时候,在沙坡上一棵正在开着甜蜜的白花的老槐树下支好桌椅野餐,面对排挞而去的碧绿麦田,面对每一棵麦子上都已经抽出了稚嫩麦穗的无边无际的广袤,我们就着刚刚在村庄中买来的新蒜的饮食,格外香甜。

那都是整棵的新蒜,拿出来的时候浓郁的气息已经弥漫满了车厢;茎秆还像是蒜苗,蒜苗之中还有蒜薹。直接拧掉茎秆,剥皮就食,甚至还多少带着一点点泥土。野餐环境下,这样的食物获取方式,新鲜原始,让人未吃先喜。

而大槐树下,槐花的香气弥漫下来,加上视野里的无边无际的麦田,真就让人完全无心于饮食,哪怕只是吃最简单的食物,也悉数满意,因为此时此刻,我们都已经一味地在风景的沉浸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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