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向德国的旅程
刚刚登上飞机,系好安全带,就已经开始怀念脚踏大地的生活了。但是飞行已经是义无反顾的事情了,无奈地让自己尽量处于一种昏昏然的状态,也许才是唯一明智的做法。飞机掠过沙漠一样的北方,北方的新疆和俄罗斯,俯瞰下去,沙盘一样的大地上,道路或者河流甚至山脉,都以一根飘在水里的线状的逶迤婉转着,飘带一样地在向着两端无限延伸。这个巨大而危险的怪兽,时时刻刻都靠着命悬一线的发动机的隆隆声在这一切之上掠过、掠过。等隆隆的煎熬过了十来个小时,终于降落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是传说中美好异常而又遥不可及的异国他乡了。
只要飞过了俄罗斯,欧洲大地突然就变得规则与鲜艳起来。那些褐黄色的沙漠样的地面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绿色,是黄色,是条分缕析的清楚与道路纵横的笔直;房屋都像是积木,车辆都像是最规矩的游戏里的道具。飞机还在降落过程中的时候,透过舷窗俯瞰到的这一切就已经让人赞叹不已,几乎彻底忘记了飞机正在经历与起飞一样危险的降落时刻。
语言不同,行为方式不同,穿着打扮不同,千百年来与你、与你的家族、你的种族几乎没有产生过任何交集的另一个民族、另一群人,赫然出现在你面前,而且你立刻就融入到他们的日常运转的轨道上,被淹没到一片渺然里去了。这是一件多么神奇的事情,相比之下,那巨大的怪兽隆隆地飞翔上十来个小时的让人心惊胆战的代价,也似乎就是可堪忍受的了。你终于站在欧洲的坚实的不隆隆响着震颤不已的土地上的时候,会有一种由衷的成就感,一种掺杂了喜悦的解脱,一种进入自由之境一般的成功。
7月22日,当地时间的下午,飞机终于抵达了法兰克福机场。飞机在起飞、飞行与降落的十个小时过程中,没有出现一点点差错,没有在任何一个可能掉下来的时刻掉下来!自己每过一会儿就抬头看看前面的大屏幕上的飞行轨迹的努力似乎是起了关键性的作用,正是自己的努力才使这次从一开始就已经让人本能地在恐惧中度过的飞行过程平安顺利的。自己维系一架庞大的飞机安全航行的努力过于持久,所以浑身都已经筋肉酸痛;至于说这趟飞行中究竟有什么格外令人恐惧的事情,那倒是没有,因为只要是飞行本身就已经足够了,飞行本身所带来的恐惧在自己就已经是最大的恐惧了。至于在飞行过程中又发生什么不测,那其实在我这样已经在头脑里把最恐怖的事情想了一万遍的人来说,反而是不出意料的、果不其然的、引不起什么更高的恐惧来的了。
现在早已经完全不能回忆起当时坐在自己身边的人的模样了,也忘记了当时那种因为要与完全陌生的旅客并肩而坐十个小时,而不得不记住的,他们的衣服或者表情的一些没有任何意义,却一定要往你的眼睛里钻的细节。当这样的细节被自己不在意地很快忽略掉的时候,一般来讲也就能说明你的旅程臻于轻松之境了。
偶尔拉开舷窗上厚厚的硬质窗帘,顶住强烈的紫外线的照耀,勉强瞄一眼白云下面沙盘一样的褐黄色的大地,那上面一条条弯弯的浅浅的线所代表的河流和道路。刺得人眼睛生疼的紫外线的强烈光照立刻就让人再次意识到自己现在实际上已经脱离开地球表面,正悬在空中,能不能再次回到地面上,继续自己曾经在地球表面上的幸福生活,尚未可知。如果还有那样的机会,哪怕是让自己徒步将飞机飞过的所有地方走上一遍,也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飞行让人一再确认:脚踏大地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
携着这样的白捡回一条命来的兴奋,和因为双手一直非常紧张地在为整个飞机用力,而现在突然放松反倒一下子变得怎么也用不上力的滑稽,下了飞机,站到来接驳的大公共汽车上;那大公共汽车不仅门是异常宽大的,而且门槛也竟然是可以放低的,等人们上了车再把门槛收高。这个细节使人意识到了发达国家的发达,让人觉到了一种除了飞机降落的时候看到的蓝天白云和道路田野井然有序的特征之外的不一般。
入关非常顺利,一句德语的“你好”使入境章盖得很干脆,也没有任何检查,就已经走在欧盟的、德国的大地上了。想起来几年前第一次来德国的时候的入关程序的繁琐,不知道是不是仅仅因为会讲几句德语而竟然有如此的便利的?当时有一个来德国做厨师的国人在前面就是因为不会说德语也不会说英语而被长时间地耽搁住的。入关的时候会点所入关国家的语言,自然是有助于对方的认知,但是顺利与否还有一个更大的因素,那就是偶然。检查不检查你携带的东西,问不问问题,问多问少,肯不肯很顺利地在你的护照上盖上入境章,都存在着很大的偶然性。这基本上相当于警察在路面上查车,碰上谁是谁。
入关顺利,不过在“会客点3”左等右等,怎么等也不见那个说好了来接的人。打过投币电话,对方接了,却不是要找的德方机构的人。以至于数次怀疑自己所站的位置到底是不是TREFFENPUNKT 3。等转来转去,再转回那里的时候就突然有一个动作非常利索的女人走了过来:嗨,是你吗?我说是。她立刻掉头就走。赶紧跟上去,问是那家德国机构的人吗,她在快速的走动中回身一点头,一笑,说是。她的快速还有她不肯多说的匆忙里,显示着她有事在身的果断与敏捷,也透露着一种因为预知到和你语言不很畅通而来的特意的简捷。
我们以飞快的速度到了门外,到了一辆类似救护车的大车跟前;开了后门,刷地一下拉出一个活动梯子,我拽着大箱子从梯子宽大的斜坡上很轻易地走进了车厢。所谓现代化往往就体现在这样的人性化的设计上;为了人的方便,设计是可以不遗余力的。
选自《德国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