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定笔记:通向西里寨荷塘的林荫道及西里寨荷塘
梁东方
在我惯常的骑行路径里,西里寨方向是一个保留项目。无论春天秋冬,这条有河堤和林荫道的小路,因为没有车辆相扰,而又能在大堤上遍观两侧的大地和大地上的植被,在平原上收获一种登高望远的稀罕视觉效果,所以总是骑行中最愿意走的路线之一。
然而最近一次骑行,吃惊地发现,这条总是被林荫覆盖的小路,林荫已经被齐刷刷地去掉了一半!原来那绿色的胡同景观,那种黑森林一样的“不见天日”的宜人阴凉,已经不再。这条滹沱河堤坝上的路居然也要拓宽。
这条堤坝上的路,最早是土路。虽然坑坑洼洼很不好走,但是步行没有问题,不追求速度的话,骑车也是可以的。正适合这样走走停停在大地上漫游的节奏。不过,前两年路面搞了硬化,车辆骤然多起来。因为大堤宽度有限,路面仅可容一车通过,对面来车就成了问题。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这条路在很多地方都修了错车位,也就是在某个路段加宽一下路面,对面来车的话,错前赶后地哪一方先到了这个错车位,就要先停下来,等对面车辆过去再走。
这个权宜之计终究是在我们这个讲究快、讲究不堵的时代里不能长久,现在一下就把大堤内侧的全部树木都砍光了,推土机将大卡车拉来的大量建筑垃圾垫在河堤内侧,压在那些粗大而新鲜地展现这一圈圈的年轮的树墩上,压到正在开花的野草上,压到有很多蝉出土的孔洞上,一下就垫到和河堤一般高了。然后轧道机反复碾压砸实,让前几天还茁壮茂盛的一切都永远不再能见到天日。未来有了上下到,就不需要错车了,自然也没有了原来林荫道,没有了黑森林中的那一条越钻越深的小路了。
一处难得的风景,也就此永远消失。
这是我们的大地上的常态,任何一点点还有着过去的农业社会的痕迹的植被道路,以及植被道路偶然形成的有古远意味的风景,都会随着所谓发展而变得荡然无存。
对于人们在生活中对于风景的需要,也有应对之道,那就是别人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修建风景。将历史和自然积累下的自然而然的风景毫不吝惜地舍弃掉,然后再花钱占地去修建专门让人看的风景。这已经是大家都习以为常的悖论,就像人们开着车去健身房的跑步机上去做走路的锻炼,而不肯放下车直接走路一样,都是商业时代的销售模式并进而是文化模式下的行为变异。
我在这一向不舍得骑车一掠而过,总是要慢慢走过的河堤上,望着光秃秃的天空,努力回想原来的林荫道的盛景:槐树杨树柳树构树桑树榆树,还有各种灌木花草组成的那条近于原生态的林荫路,就此永远成为记忆里的过去。那在平原上绝无仅有的一以贯之的阴凉里,外面树干缝隙里的大地和庄稼都明晃晃地排挞而去的透视视野;那些可以听着音乐,在没有车辆的大地的外走廊式的堤坝林荫道上漫步的惬意;那些因为村子里没有更好的地方而不约而同地都到这里来锻炼的脑血栓患者,他们歪歪扭扭的步伐和坚毅自省的表情……所有的一切都倏忽而去矣。
何以上了岁数的人总不愿意改变,其实主要是因为他们经历过过去,领略过过去的美好;他们知道并非所有的改变都意味着更好,相反很多很多改变都直接导致了永远地失去。
不管怎么说,这条只剩下了一半林荫的林荫道依然是整个平原上的异数,别的地方即使这样的“一半”也是找不到的。作为骑行路线中的保留项目,这里还是不能完全舍弃。毕竟在你常住之地几十公里半径内的一切,才是与你日常联系最紧密的地理存在。在这样的一个范围里选优,哪怕是劣中选优,既是我们的本能,也更是我们的无奈。
何况现在砍掉树木拓宽道路的部分只是其中的一段,虽然是原来林荫最茂盛的一段。沿着这条林荫道继续向前走,从一座座新农村建设以后已经修建了花式围墙、粉刷了临街墙面,大大美化了的村庄经过,穿过滹沱河的漫水桥路,便是西里寨的荷塘了。
这是与新农村建设同步修建起来的风景。将过去村西堤坝外面的庄稼地和菜地,连同庄稼菜地边的老柳树悉数砍去以后,用推土机挖出大大的坑塘,然后做了复杂的防渗防水处理以后,引水栽庙,培育出了浩浩大大的一片荷花来。每年夏天,尤其是酷暑季节,这里的荷花就成了周围的一景。它似乎是对大地上那些消失掉了的自然风景的某种补偿,当然首先是新农村建设的成绩。尽管品种单一,但是毕竟还是给四里八乡甚至县城省城里的人们,提供了一处免费游览的广阔景象。
荷花将开未开半开盛开,荷叶硕大如棚伞落水成珠,伸手不及之池塘深处莲藕挺立,而水下游鱼可见,尾尾自由,队行如画。一个赤膊的孩子手拿抄网正躲在桥头的荷叶下捞鱼;他也知道不允许,所以一边捞一边东张西望,看见人来了还立刻假装是在玩耍。
荷花自然是可以近观,但是远望其实也很不错。尤其站在过去的滹沱河大堤的柳树榆树下,遥望数百亩的荷塘,数百亩荷塘之间行行止止的游人,自是大地上正常的农业生态下很难看到的一种风景。
但是,将风景从生活里剥离出来,让风景只是风景,而不是将风景揉和到生活之中去,让生活中的某个片段,某个路段,某个场景,某个角度,成为自然而然的美的一部分。这大约就是我们的景点审美观与欧洲大地审美观的不同与差距。
要发展到那一步,还需要漫长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