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辉:父母常在女儿心中
臧小平大姐寄来作品集《难得纯真》。扉页一句话,读得让人感慨万千:“谨以此书敬献给我最亲爱的父亲母亲!”
读《写在前面的话》,才知道臧小平中年患重病,一直得到父母臧克家、郑曼两位老人的关爱,长期卧床的她,是在父母悉心照顾下,才挺了过来。臧小平写道:
当我提起笔,为自己的第一本作品集写这篇文字的时候,往昔那么多萦绕于心难以忘怀的面容和场景,带着声音,带着色彩,带着温度和情感,带着穿透时空无比强大的刻骨铭心的记忆,一下子涌到我的心头和眼前,竟使我一时不知从何下笔。这是多么厚重的岁月与情感的积淀。真是感慨万千啊!
1980年代探望臧克家先生
首先想到的,是我亲爱的父亲臧克家和母亲郑曼。他们的恩情,我用整个生命都无以回报!他们生我养我,将我培育成人,并且以自身的精神、品德和人生追求,给予了我无法言说的教育和影响。它们深入我的血液、骨髓和整个人生,成为我毕生不曾改变的生命基因。如今年近七十岁的我更是不会忘怀,在自己成年之后本应尽心竭力地服侍孝敬双亲的时候;当我中年之际遭遇重大人生坎坷,身体又受到多种疾病侵袭甚至常年躺倒在病床上的时候,两位老人依旧无怨无悔全身心地支撑着我的人生,从日常生活无微不至的照料到经济上的大力支援,从情感的抚慰到精神的鼓励……直到他们生命的终点!
父母常在女儿心中臧小平开始写作。父母关爱,文学力量,成为她内心的坚韧。一个人的生命力,是在点点滴滴积累下充实自己,这才让臧小平大姐以写作走到现在。真的为她而感动!
母亲晚年患病,臧小平推着轮椅去花园散步。读这些文字,可以感受母女之间那种情深意切:
我忘不了,母亲在罹患晚期肺癌的最后岁月,多少次我推着轮椅上的她到楼下花园中散步,她都那样关切地问起我的创作情况,殷殷深情中数次提到要出资为我出一本作品集……直到母亲去世后,我在整理她遗物时发现了一个特大的信封,里边装着她细心积攒下来的我的篇篇作品,信封的外面用大字写着“小平的文章”。我的泪水一下子湿了眼眶……可以欣慰的是,我没有沉沦和陷入其中不能自拔。还是凭借着那股“不认命、不服输”的精神,我不害怕、不悲观,依旧那样坚强乐观地生活着,我可以风轻云淡地指着身上的九个刀口笑谈人生。
文字无需华丽漂亮,生动的故事细节,就是最好的文学表达。读臧小平的这本书,留给我的就是这种感觉。
早在1980年代,我在《北京晚报》编辑副刊期间,与臧克家先生一家来往颇多。当年,我住在东单西裱褙胡同三十四号,臧先生住在赵堂子胡同十五号,距离很近,如有时间,会去他家。听他聊天,听他讲述编辑副刊的故事。
离开《北京晚报》之前,臧先生多次赐稿“居京琐记”,包括《我和孩子》《我爱雨天》《小手笔,好文章》《球迷》等。那些日子,也是他来信比较多的时候。不过,他写信,从不写年份,只有月、日,难以判断时间。不过,这些书信,都写于1983年至1987年之间。
之一
李辉同志:
信及报三份,均收,谢谢。
“十一”前后无力再写了,《北京日报》王振荣同志已来约稿,尚未动笔。
《我爱雨天》的原稿,希望能还我,以便出书时用。(可托立林同志带)
好!
克家
9.10
之二
李辉同志:
小文,压缩成“一千五百”之数。过去写过一篇记靖华同志的文章,已收到散文集《青柯小朵集》中去了。此次写悼念文章的人甚多,有的从翻译、创作方面着笔,而我,凭深交,是从情感的角度上写的。有许多材料用不上,与字数限制有关。希望照样刊出,千万不再删削了。
好!
克家
9.12
之三
李辉同志:
照片和信,都收到了,多谢你。
你需要什么稿子,可“出题”,我抽空写。
事太杂,天又热,但身体尚好,勿念!
前两天寄给立林一短文。
好!
克家
8.9
之四
李辉、立林同志:
李輝同志信收。要我再写小文,昨日看球赛有感,得千字,奉上。如可用,顶好日内刊出,以收时效!
好!
克家
4.19
写得太草,请认真校对,勿使有错!
之五
李辉同志:
字,写上,奉上。
我忙于开政协会。
你要写篇小文,有空就写。
好!
克家
3.20
之六
李辉同志:
五天“政协常委会”,已毕。今天给你与别人写了字,即挂号寄上(明日可到)。你要我为你报写篇小文,抽空匆匆写成了这样一篇,一千七八百字。希望不要删削,原样刊出。自觉还有点意思,也算为你报作宣传。
写得匆忙,错字难免,有时,可代改。
好!
克家
3.20
立林均此!
之七
李辉同志:
信到,我已探亲归来。我节日客人多,累小病三日,今已正常。编增订《诗选》(再版),校校“文集”中的诗三卷,各处索稿的甚多,忙!
和《晚报》有感情,你与立林的友谊也在内。
这几天,一连被逼写了五六幅,你要的,一定写!
最近出了三本诗文集,《落照红》已赠送了,还有那本《集外诗集》,散文集《青柯小朵集》,已签好名,你与立林各一份,几时能取一下。
奖金已收到了。最近也许抽空为你写篇小文。
好!
克家
3.17
记得1984年去探望臧先生,他告诉我,他写了一封长信给山东的萧涤非先生,谈了一些感受。他说可以写信去问问萧涤非,可否寄来发表在“五色土”副刊上。不久,萧涤非回信,婉言谢绝:
李辉同志:
来信奉悉,克家同志目前确有一函发我,说了一些真情实话,但我觉得发表出来,可能会引起副作用,不一定好。又信上谈到五十年前我是他的老师,这话我一向怕听,因为不敢当。何况他年纪又比我大,现在由我本人将信交贵报发表,就更加违反我的初衷了。
方命之处,想能见谅。此复
敬礼!
萧涤非
1984.4.25
现在想想,未能发表,也颇为遗憾。
我1987年秋天调至《人民日报》文艺部之后,与臧先生彼此往来淡了一些。不过,时常会从臧小平大姐那里,知道两位老人的事情。在这本《难得纯真》书中,第一辑“我的双亲”,不少题目简朴却颇有韵味:《父亲的养生之道》《短巷情长》《父爱如天》《妈妈睡了》《妈妈花》《聆听父亲》《父亲的珍藏》等。读这些文字,可以体会父母为何永远常在臧小平心中。
臧克家先生1929年岁末,发表《默静在晚林中》一诗,时年二十四岁。一年之后,祖父去世周年祭日,他写下《祖父死去的周年》,发表于青岛《民国日报》“青岛”副刊:
祖父死去的周年
在祖父死去周年的今日,
用泪丝把伤心往事串起,
珍重地挂在冰冷的坟头,
这是苦涩中仅有的祭礼。
松风把它谱成一支歌曲,
叫凄雨慢慢地引到坟底,
声响会把往事炸成泪花,
朵朵开放在不瞑的眼里!
十二,二十六,十九年。
(原载一九三一年二月四日青岛《民国日报》副刊《青岛》第三八七号)
诗歌创作,从此与臧克家结伴同行。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所乘飞机在济南撞上山头坠毁,臧克家写下《吊志摩先生》一诗,也是发表于《民国日报》的“青岛”副刊:
吊志摩先生
你这奇怪的死,
是一首伟大的诗,
任何人读了,
都长叹一口气。
你用血肉,血淋淋的,
涂出了人生的面目。
这样表现的手段真可怕,
叫后来的人怎么活下去!
(原载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青岛《民国日报》副刊第四十七期)
臧克家最有影响的一首诗,当然是《有的人——纪念鲁迅有感》。此诗写于1949年11月,至今来看,还是有足够的分量: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不过,我更喜欢臧克家的一些短诗,精粹而有韵味。譬如他写于1942年的这组短诗,我非常喜欢:
给它一个活栩栩的生命
——《泥土的歌》序句
我用一支淡墨笔
速写乡村,
一笔自然的风景,
一笔农民生活的缩影:
有愁苦,有悲愤,
有希望,也有新生,
我给了它一个活栩栩的生命
连带着我湛深的感情
沉默
青山不说话,
我也沉默,
时间停了脚,
我们只是相对。
我把眼波
投给流水,
流水把眼泪
投给我,
红了眼睛的夕阳,
你不要把这神秘说破。
诗叶
白杨
摇摆绿的手掌——
灵感抖动翅膀,
萧萧作声浪,
一万片诗叶
在半空里发狂。
热情
感情
是一股热流,
冷风
把它吹成冰;
心,
是一座火山口,
喷出来的熔岩
凝成了石头。
多年来,我一直喜欢收藏一些民国期间老杂志。1940年代上海期间的《文艺》《诗创造》等杂志里,臧克家作品就在其中。
与黄永玉先生聊天,他多次谈到在上海期间,臧克家对他的关爱。他为诗人们配木刻插图,交给臧克家时,臧克家会提前预支稿酬。臧克家下面这首诗《“夜吗!”》,便是黄永玉配的插图:
“夜吗!”
丈夫在监牢里,
孩子在怀抱里,
夜,
从眼前
慢慢地降落了下来。
床头上
一幅小小的画,
画里的人
向浓黑的夜空
仰望着;
她的眼光
把那几颗白点子
点亮了,
心头沉重的念着:
“夜吗!”
臧克家的這首《乡音》,发表于《文艺》杂志上:
乡音
——给行乞的老太婆
你的声音
把悲苦和无告
从冷冰冰的心胸里
呼喊出来,
这声音的本身
是这样的微弱。
它,战巍巍地
被冷风咽住
又带走,
连冷风
也战巍巍地了。
而人心,
却在这声音之前
紧闭着,
这大都会的骚乱
像一个风暴的海。
每次听到
你的也是我的
这乡音,
我的心
便和你的声音一样
抖战了起来——
因为,它使我想起了家乡,
想起了一样在讨饭的母亲。
在这些杂志上,臧克家发表散文《怀骆宾基》,发表《时间的火》,写普希金的雕像在上海揭幕过程。2002年,胡风先生百年诞辰,复旦大学举办胡风研讨会,胡风先生的许多朋友都从全国各地前来。梅志先生由女儿陪同,重返上海。我带着吉林卫视“回家”栏目摄制组,陪她重返住过的弄堂,与一些老邻居见面。之后,曾走到这个普希金雕像前面,听梅志谈抗战胜利后雕像落成的故事。听说后来普希金雕像被砸,“文革”之后重新恢复,伟大诗人,又一次耸立在街边这个三角地花园。
多少人的苦难人生,就是在历史漩涡之中,起伏跌宕,起承转合……
臧先生是高寿之人,生于1905年,2004年去世,享年九十九岁。读臧小平大姐的《难得纯真》,写下这些片段,感怀那些流逝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