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作家分为三种,只有一种可以成为不朽的作家

江淳独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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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率写作的人从一开始就不认为自己的思想有价值。只有宝贵的东西或无价的艺术品才值得使用金银盒子。同理,只有对自己思想的重要地位和真实程度有信心,才能激发我们不屈不挠地去热心发掘最明晰、最有力和最引人注目的思想表达方式。

一、流星、行星与恒星

我们可以用象征的方式把作家为三种,第一种像流星,第二种像行星,第三种像恒星。

第一种会产生短暂的效果,我们像注视流星一样注视着他们,大声地喊:“看呀!”然后,他们就永远消失无踪了。

第二种像行星,维持的时间较久。行星与我们比较接近,所以往往比恒星更为明亮,无知的人便误把它们当作恒星。这类作家也是一样,但是他们很快就会空出自己的位置,因为他们只是像行星一样反射别处的光,而且其作品的影响范围也只限于与他们同时代的人之间。

第三种作家像恒星一样是唯一永恒不变的,他们固定于苍穹之上,发出自己的光芒,各个时代都受他们的影响。即便是我们的观察点发生改变,他们的地位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观察这样的作家不存在视差。

第三种与其他两种不同,他们不只属于某一特定范围,不仅仅属于某一国家或民族,而是属于整个宇宙,属于全人类。但是,就像恒星的光会因距离遥远要许多年以后才能到达地球一样,这类作家的智慧之光也会因他们思想的高远深妙,而要历经许多年才能被世人接受。

二、另一个角度的三种作家

我们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把作家分为三种。第一种作家人数最多,他们写作时没有任何思考,而是靠记忆、回想甚至别人的著作进行写作;第二种作家在写作时才思考,他们思考的目的是为了写作;第三种作家在写作前就进行了思考,他们从事写作只是因为他们有思想,这种作家最少见。

即使在写作之前会慎重思考的少数人当中,也很少有人注意思想主题本身,大多数人只是关注书本,关注别人表达过的关于这些主题的东西。换句话说,如果他们要进行思考,就必须用别人创造的观念对他们进行有力的刺激,这些观念便是他们的直接题材。他们不断受到这些观念的影响,因而也就永远无法获得真正原创的东西。不过,也会有少数人的思考是由主题本身直接引起的,因此他们的思考会直接指向这个主题,只有在这些人当中才会产生持久而不朽的作家。

只有在自己头脑中取材的作家,他们的作品才是值得阅读的。

三、形式大于内容

任何一部作品都是作者思想的复制品。这些思想的价值如果不在内容方面,即作者所思考的东西方面,那就是在形式方面,即处理内容的方式,亦即作者构思这些内容的方式方面。

构思的内容种类很多,正如它给予作品的益处一样多。所有经验材料,即所有本性上和最广泛意义上的历史或物理事实,都是这里所说的思想内容。内容的特性是在对象方面,因此不论作者是什么样的人,作品都应该是最重要的。

可是相反,在形式方面,特性却在主体上。一部作品所要讨论的主题可能是大家都熟悉和能接受的,于是解读这些主题的方式、作者思想的形式就成了价值所在。因此,如果这样的作品是可以称赞的和独特的,那么其作者也应该是受到称赞的。从这里我们可以知道,一个值得阅读的作者,他的价值越大,归因于他思想内容的地方就越少,他所用的内容的材料甚至会是常见且常被用到的,就像三位伟大的希腊悲剧作家,他们用的都是同一种内容材料。

所以,当一部作品成名以后,一定要看清楚,它的成名根据到底是它的内容,还是形式。

一般读者对内容材料比较感兴趣,对形式方面的兴趣则较少,这在一般人对诗集所表现出来的可笑态度中表现无遗。人们会不辞辛劳地探索产生诗作的真正事实或个人环境,他们对这方面的兴趣远比对诗集本身来得大。

拿歌德的《浮士德》来说,他们在内容方面的研究比歌德本人看的书还要多,他们研究有关《浮士德》的传说,比研究《浮士德》这本书更为专心。布格曾经说过:“他们对勒诺做学术式的研究,研究勒诺到底是谁。”这种情形也发生在歌德身上。这种忽视形式而对内容材料的偏好,就好像一个人忽视埃特鲁里亚花瓶的美丽形状和花纹,却要对它的颜料和陶土做化学分析一样,相当可笑。

四、思想的生命

思想的生命只延续到用语言表达时为止,一旦它被语言表达出来,也就僵化了,变成了不能更改的死的东西,就像史前时代的动植物化石一样。我们的思想一旦用语言文字表达以后,就不再是真正的或根本上真实的了。当它开始为别人而存在时,就不再活在我们自己心中了,正如当小孩开始自己生活时便要与母亲分开一样。

五、关于风格

风格是心灵的表现,而心灵比身体更可信。模仿另一个人的风格,就好像戴上面具,不管面具多么好看,它都缺乏生命,因此很快就会被看出来,并让人感到乏味和不可忍受。即使最丑陋的面孔也比面具要好,而风格上的装腔作势,就像扮鬼脸。

六、关于表达

含混和模糊的表达方式,总是最坏的象征,因为表达的模糊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由于思想模糊,而思想模糊又是由于思想本身中原有的不和谐不一致。如果头脑中所产生的是真正的思想,那应该立刻就能寻求到明确的表达方式,并且会很快达到目的。也就是说,经过明确思考的东西更容易找到适当的表达方式。

一个人所能琢磨出来的一切思想,总是能用明白易懂和毫不含混的文字轻松地表达出来。凡是把困难的、模糊的、含混的论述摆在一起的人,都不是真正地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们所具有的只是对它的一种模糊意识,并想尽力在此基础上形成思想而已。于是他们时常要对自己和他人掩饰一个事实,那就是实际上他们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表达。

真理是完全赤裸的,表达真理的方式越简单,真理的影响便越深刻。例如对人生空虚所做的悲叹,有什么能比乔布的话更使人印象深刻呢?乔布说:“人为妇人所生,日子短少,多有患难。出来如花,又被割下。飞去如影,不能存留。”

任何多余的东西都是有害的,正因为如此,歌德纯真的诗歌比席勒经过修饰的诗歌不知要高明多少,也正因为这个,民歌产生了强有力的效果。

七、客观的风格

风格方面的错误是它的主观性,由于文学没落和古代语言被忽视,这种风格方面的错误越来越普遍,但是只有在德国这些错误才不受限制。

这种错误是这样的:作家认为只要自己了解自己的意图就满足了,他可能不会管读者,而是让读者自己随意体会。作家不理会读者的困难继续写自己的东西,这就好像一个人在独白似的。可实际上,写作风格应该是一种对白,而在这种对白中,表达者必须明确地表达自己,不能使对方产生任何疑问。

正因为如此,风格不应该是主观的,而应该是客观的。所谓客观风格是指,语言安排要使读者理解的和作者所想的完全一样。但是思想是服从重力法则的,也就是说,思想从头脑流溢于纸上远比从纸上灌输到头脑中容易。因此,要从纸上把思想灌输到头脑,就需要读者的主动配合,只有当作者知道这一点时,才会产生客观风格。

如果客观风格产生了,那么文字就会像完成了的油画一样,在一种完全客观的方式下发生作用,而主观的风格很难比墙上的污点发挥更多的效果——只有激发了想象力的人才能在这些污点中发现某些形状和图画,对其他的人而言,那都只是污点而已。

八、信心的作用

草率写作的人从一开始就不认为自己的思想有价值。只有宝贵的东西或无价的艺术品才值得使用金银盒子。同理,只有对自己思想的重要地位和真实程度有信心,才能激发我们不屈不挠地去热心发掘最明晰、最有力和最引人注目的思想表达方式。

九、骨牌游戏

很少有人像建筑师造房子一样写作。建筑师造房子时往往事先绘图并仔细思考最微小的细节,而大多数人的写作却像是玩骨牌游戏,他们的句子像骨牌一样,一个一个连在一起,有的是经过思考的,有的则是十分偶然的。

十、关于一心一用

写作艺术中最重要的原则,是任何一个人在同一时间内都只能想一件事情。因此,我们不应要求读者能在同一时间想两件事情,更不应要求他想两件以上的事情。如果我们在句子中插入括号,并把句子分开以适应括号中的文字,那这就是要求一个人在同一时间想两件或两件以上的事情,而这种做法会引起不必要的混乱。

如果括号与原来的句子并不是密切贴合在一起,而只是为了直接破坏句子的结构而插进去的,那么这种造句的方式就是极不雅致的。就像打断别人说话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一样,打断自己说话也同样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可是多少年来,所有以赚钱为目的的下等的、粗心的、胡说八道的家伙,每一页用括号的次数都有五六次之多,并且会以此为乐。他们这样做不只是由于惰怠,也是由于愚昧,他们认为这是一种可以让论述有生气的做法,然而事实却是,只有在很少的情形下这种句法才有存在的理由。

把一种思想直接置于另一种思想之上,这显然违背常理。但是当一个作家在自己已经开始表达的语句中加上某些完全不同的东西时,就会出现这种情形。于是这时读者所看到的只是毫无意义的一半句子,直到另一半句子出现时他们才能把握全部的意义。这样的做法,就像给客人一个空盘子,并让他祈求会有东西在盘中凭空出现一样,完全地不切实际。(选自叔本华《哲学与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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