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推荐 ‖ 001】小说 · 宁夏隆德 党明良 ——《老马》
老 马
文‖宁夏隆德 党明良
天刚麻麻儿亮,老马就已经坐在上房台子上,烟熏火燎地熬起了罐罐儿茶,那茶黑俨俨儿的,稠地上线儿。他喝到日高三竿时分,就出了门。
蹦蹦车像没睡醒似的,在山路上栽着跟头一样奔跑,一路颠簸的尘土飞扬。早上罐罐儿里下的茶多了,老马的胃里呕人的很。他坐在蹦蹦车箱里,绷着脸,双手抱胸前,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
其实老马心里比胃里还苦呢。他不停地心里嘀咕,明明水利局毁林违法,要个说法咋这么难呢?
老马很执着。他进城不为别的,就是去告状。不知去了几回法院了,老马也记不清了。进了法院大门,不管三七二十一,见房子里有人,就推门进去。见了穿制服的年轻法官,张口就说要告水利局,话不多,但话大的很,他还是底气很饱满,声音硬邦邦的,掷地有声!
年轻法官比起老马的口气小多了,有些娘娘腔。嘴里嘟囔着说,把他家的,咋还要告水利局呢撒?盐从哪达咸,醋从哪达酸,不是早给你说清楚了么?
老马没办法,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原来这老马祖上就是这塬上的庄农人。他是种地的,但有几年不种地了。他不是不想种,是种不动了,六十多岁了,到了恓惶的光景。年岁不饶人啊,身体各个部件磨损严重,是年轻时操盼日子的结果。在苦甲天下的西海固,庄农人都是靠天吃饭的。当年缺吃少穿,大人娃娃有个头疼脑热的,拿出几毛毛儿买药钱都难肠的很!那艰难光景,说起来也是眼泪蛋蛋掉在了茶缸缸儿里。人常说,有几个羊羔儿世上就有几把草,可老两口拉扯好几个子女,也是把渣拉了。人老了种不动地,老婆子又是病罐罐儿,常年药罐子不停火。日子再难肠,生活得继续么,活着的人还得倔强地活着。于是老马就养了几只羊,因为羊好饲养些。天气好了可以去放羊,天气不好或没青草的时节,就割几把青草或储备些干草料来喂养。老马放了几年羊,羊也由三五只变成十几只。养着这一群羊,再有看护林业局那片树林子的一点儿补贴,老马两口的日子虽不能说过的气囔囔儿的,但也还算凑合。
年轻法官听了半天回,老马还是这一套,像祥林嫂一样絮絮叨叨。法官一手不停梳理着额头一撮油光的刘海,一手握着茶杯,敲的桌子邦邦地响,不耐烦地说:老汉,你说重点撒。
老马说,自己还看护一片树林,也是他的营生。那些年,各单位有绿化任务。林业局看中了那片河滩,是因为河滩地湿,栽种树木成活率高。栽上小树后,没人看管,被人偷拔或被牲畜踩踏严重,林业局就找人看护。老马就担起了看护那片树林的任务。好几年了,老马看着这些树一天天长大,像看自己的娃娃。老马替林业局看护,每年得一点儿报酬,不多,是老两口生活的添补。其实,老马看重的并不是每年林业局给的千十来块钱。在老马看来,看护林业局的树,干的就是公家的事,也算吃上公家饭了。
老马每天的营生就是放羊和看树林。老马在放羊的同时,也看护河道里的这片杨树林。有这一群羊,和这一片小树林,老两口的日子虽简单,但还踏实。每天天麻麻儿亮,老婆子早早起来起烙馍馍,老马熬上罐罐儿茶,下茶吃上几牙子白面胀角子,抽两锅旱烟,就悠闲地赶羊出了大门,一路赶它们到河滩。老马和他的羊,围着林子周边转悠。在河滩里,羊吃草,老马没事儿就吼秦腔,日头也走的快。太阳跌了窝,他才挥鞭赶羊回家。
晚上吃两碗老婆子做的酸菜洋芋疙瘩,老马躺在滚烫的土炕上,老花猫温顺地偎依在腿圈圈儿里,再点上一锅旱烟,听着收音机里《秦之声》的苦音慢板,就舒坦的不像个啥了!老马这时候就心里想:这日子美的,给咱个县长都不当。
一天早晨,老马和往常一样挥鞭赶羊去河滩。我的天尊神啊!那片小树都被砍倒了,个个身首异处,河滩里一片狼藉。哪个狗日的干的这缺德事?老马心里毛糙人的很,他想日撅人,杀人的心都有。
沟壑纵横的脸上,已是泪流成河。过度地愤怒,使老马两腿打颤……半天醒过神,丢下羊慌忙向城里赶。他要给林业局报告这个重大情况。他看的林子被人毁了,这是了不得的事。一是自己有责任,没看住林子,被人砍了;二是破坏林木是违法的事,这一点老马晓得呢。他在大路旁谁家院墙上见过这样的标语。
林子被毁了,老马觉得是天大的事。可林业局的人说,林子是水利局的人毁了的。水利局的说,林业局的那片林子在水库的泄洪道上,影响泄洪,只能砍了林子保证水流畅通。林业局的人两手一摊,摇头说,人家也是有法可依的,这没办法么。林业局的人把这么大的事,竟然说的如此地轻描淡写,这让老马很胀气。他对林业局的人说,你们不告水利局,我一个去告。老马说的义正言辞,说的脸红脖子粗,他踉跄着走出林业局,身后丢下一句话:破坏林木是违法的!
老马又一次给法官慷慨激昂地陈述了告水利局的原由。一口气说这么多,直说的嘴角起沫。他看了看法官手里的茶杯,喉头涌动着费劲地咽了口唾沫。
法官听到这儿,喝到嘴里的一大口茶,咕咚一哈涌入喉咙,呛的年轻人干咳起来,气怯地摇头说,老汉,给你早说过这事儿麻缠着呢!告水利局就是告政府,你这不是打耍耍儿呢嘛!
老马黑了着脸说,告政府咋了撒?他们水利局毁林违法!
由于激动,老马的一绺山羊胡子抖动着,胡子梢上挂上了唾沫星子,像深秋枯草上落了霜。
不管法官怎么给他掰扯事情的厉害关系,苦口婆心地讲法律、说现实。老马听了半天回,就认一个死理:谁毁林谁违法么!
就这么简单的道理,大字不识的老汉都明白。老马明显有些看不起这穿制服的年轻人了,还是四个兜兜儿的干部呢,书怕念到狗肚子里了!老马欲言又止,却最终没说出口。
你说的这事儿违不违法,你说了不算,法官强耐着性子笑着对老马说,那敷衍地笑里藏着一丝不屑。法官为了安抚老马,最后说,这事不是你想的么简单,外麻缠着呢。从古到今,民告官告政府,能成吗?不知有多少例子摆着呢。要么你先找个懂法的人咨询卡,再帮你掂量一哈么。
法官还是没有给老马立案。
老马说,这回我就要找个懂法的人问问呢,说完愤愤地走出法院。法官苦笑着摇摇头,心里嘀咕,这老汉真个是犟怂,犟人随他吧。
于是老马摔了法官的门,背搭手铁着脸走出了法院的大门。太阳正当头,地上白花花的,老马心里着了火一样烧人。
老马早上喝的茶多吃的馍馍少,本来谋算办完事后下一顿馆子的。车站旁边有个馆子,炒寸节美的很,已经好长时间没吃了。以前,老马来城里,总要下一次馆子,吃一大老碗炒寸节儿的,外真个美的蘸蒜呢!这会儿他尽管胃里难受的很,经过那家馆子他没了胃口。老马咬着牙,朝地上吐了口痰,嘴里念叨着,把他家的,告不了水利局,吃锤子呢还吃炒寸节呢?他坐上蹦蹦车回了家。
老马从法院回来后,就泼烦地茬大。
老马一天没几句话,瓦沟子脸,整天黑着。他成天啥也不干,撂哈羊也不去放,整天背搭手勾着头在院子里像驴推磨一样转磨磨儿。他眉毛挽成疙瘩,只琢磨一件事儿,盘算怎么告赢水利局。
病罐罐儿老婆子看着老马那样,心里也破烦胀气的很。捏说人要吃饭呢,羊要吃草呢么,这瘦老汉咋不放羊去么!没办法,老婆子就忍气吞声就到山上去给羊割草。老婆子知道,这十几只羊,是老两口的光阴呢。
老婆子在他跟前战战兢兢地说话,老汉火气大的很。这几天听他念叨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要告水利局。
眼下,老马已经去几趟子法院。他给人家一提起告水利局的事,法院里的都说老马是掂的碌碌打月亮呢,晓不得轻重么。
老马铁了心,就是要告水利局,他们毁林违法。
老马告水利局的事儿,传了很远。乡里相亲都知道,老马因为林子的事,要告水利局。邻乡有个贾老师,为人很仗义。经常为旁人抱打不平。听说他还是个半搭子律师呢,人麻达的很。在那些年,大家纷纷停薪留职下海时,贾老师也蠢蠢欲动,时刻准备一个猛子扎到海里捞钱去。怎奈商海风大浪急,他最终不了了之。
贾老师是个热心人,主动找到了老马,开口就说:敢告水利局,老马你是个攒劲人!寒暄两句后,他直奔主题:你这官司,我帮你打,保证赢。
他底气很足地对老马说。
老马说,我算个啥攒劲人,都说是我拿的鸡蛋碰石头呢,我是屁粪蚂儿跳崖呢!
外是他们不懂法!贾老师说。国家从上到下搞绿化,大搞生态保护,破坏林木是违法的。老马听来了他的意思,重点是破坏林木违法这一句,老马很满意。这日的娃一哈说到点点儿上了。
哎,我也晓得毁林违法呢,就是晓不得咋么个打官司呢么。咱大字不识几个,双手画不了一个八。老马丧气地说,一脸旧社会。
贾老师笑着说,老汉,看你撒,我帮你打官司。一则我懂法的,二则我上面还有人呢。你总知道么,这年头,上面没几个人,办不了啥事的。
老马连连说,贾老师,你这话对着呢。
就这样一来二往,二人也算成了熟人。几天后,贾师成了老马家的常客。
他们二人说到对劲处,老马一激动,就和老婆子商量,忍疼宰了只羊,盛情招待贾老师。贾老师吃的嘴角流油,说这羊肉喋着就是美,这官司没麻达。
叫贾老师给咱们打官司,看来没麻达。老马低声给老婆子说。老婆子费劲地咽了口唾沫,动了动嘴皮子,也咽下了一句话:哎,我的羊。
有些日子不见贾老师来家里了,老马给他打电话。贾老师在电话里压低声音说,正在城里活动官司的事着呢,这事急不得。
贾老师给老马打预防针,说这官司尽管咱们能赢,但打起来费事费力着呢,肯定是一场持久战。你想呢么,咱们告政府,能容易吗?现在的世事,水深着呢。到哪里都要打点着通路子呢。
老马在电话的这头,头点的跟鸡吃食一样,说对对儿的。
贾老师的确是每天活动着呢。活动要钱呢,老马心里想。于是老马去集上卖掉一只羊,把钱托人捎给贾老师。
过两天,老马又耐不住性子,打电话问官司的事。贾老师正和哥们儿在馆子里吃饭。他大口嚼着手抓羊肉,给老马说正在和县上领导吃饭着呢,就是为官司的事。不容易啊老马,不吃不喝不行么。在喝下一杯酒后,贾师咂着嘴叫苦道。还要跑一些路呢,费劲着呢。
老马听后,就说,贾老师,臧把你辛苦着,有心后补昂。于是在后来的日子里,老马隔三差五去集上卖羊,只为给贾老师活动经费打官司。
就这样,老马最终执着地卖完了一群羊。老婆子很长时间没听到老马说打官司的事了。老马老了许多,他那撮胡子,像秋天的荒草一样杂乱。
后来,每次拨贾老师的电话,老马听到电话里只有一句话,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老马再后来打听到,贾老师已调到外地了。
老马后来不喝罐罐儿茶了,说太苦。
老马似乎不知道为啥要打官司了。他也不想知道为啥没了一群羊。
老马还是会去河滩,不是去放羊,他已没了羊;他不是去看树,树早没了。
老马就想去哪里吼几句秦腔:汉苏武在北海受苦难,忍不住伤心泪痛哭伤怀……我有心将身投北海,诚恐落个无用才。没奈何忍饥受饿冒风披雪暂忍耐,苍天爷何日把眼睁开……
没有树和羊的河滩,在深秋里荒凉无。
【党明良】网名风过无痕,宁夏隆德人,文学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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