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晔:夕阳丘 里之前 嵯峨野下鸭川——扶桑记忆中的几个汉字

生命里沉淀的记忆中,除了关于人,关于景,居然也有关于这些个汉字的。这是在异国,这是在日本。

生命中的日子,虽说短促,每天每天也没有多少大惊喜,多的是些小琐碎。那些个琐碎,就像街景,多半还是平常的,大阪的关西学友会日本语学校附近就有一段平常的街道,一间文具店,一间邮电所,一间时装店,时装店里几乎没有人,倒是门口摆着三两个纸盒子,有装了碎花布的,总有女人看见前面有女人在那里停留过,她也就踩着碎步子跑过去,很不甘心地兜底翻翻,大多什么也不买,也要在花布上捏一捏。放着小碎花布的盒子旁边竟然有个盒子放了零食,仔细看看也就是花生,蚕豆之类,拿彩色玻璃纸一扎,就扎出礼品的味道来。让人忍不住要摸一把。再往前走,一个地藏庙,有老妇人会去晃两记绳索,击击掌,许下什么或大或小的心愿。这都是日本街道的琐碎,偶尔街心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是过马路的音响,提醒盲人的。就是正常人其实也没有几个在大白天里过那里的十字小路,莫说盲人,但还是照例地响,响得人有些烦躁起来。没有 大阪闹市梅田或心斋桥的现代化高楼,也没有奈良京都那边清静的古刹,山川。地铁站在这一段却有个名字,叫“夕阳丘”。我到那一带的语言学校去,既可在夕阳丘下车,也可以在后一站,两边都是要走一小节的,却因为“夕阳丘”这个名字,我总喜欢选择在这里停下来。并且走在这里的小街上,恍惚就有走在坡道的错觉呢。

一度搬到京都,为找公寓,没少费周折。地头不熟,人头也不熟,根本是两眼一抹黑。这边囊中羞涩,左想右算,要离学校近,离打工地也不远的,否则貌似三角恋,浪漫不成,车钱时间更付不起。要房租交得起,够便宜,但不要房子太破。太破了,榻榻米上爬出老鼠来半夜咬你一脚,卫生的事情不说,把人吓破胆,吓不起。房子太破,逢到地震就抗不不住,这个钱不好乱省,阪神大地震震倒了的多是破房子。这些都是一句两句从偶然认识的前辈那里听来的经验。

那边房东还催,京都是大学城,要租的人多来西。最后定下来的一家,我并不满意,好比找对象,找得倦了,我又不是大款,没有人急吼吼要来傍我,只好昂起头说,就是她了吧。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公寓的名字,叫“里之前”。里,和中文古文一样,有故里,故乡的意思。我望文生义,觉得就是“在故乡的前面”,离故乡不远了的意味。一阵窃喜。原谅了这公寓的总总不是:比如一年一年的找了岔子加房租,房子朝北,整年也不见太阳之类。想想公寓的名字,算作望梅止渴。

像这“里”字这样,日文汉子里保留古韵的字眼不算少。比如人人皆知的东京的浅草,日暮里,没有必要多说了。我无心去考证这些名字的来历,但它们给我我要的联想:“浅草才能没马蹄”,“日暮乡关何处是”。

类似这样的好字眼,从新年的头一天就来让人欣喜。比如简单一个“初”字。

新年的第一场梦叫“初梦”,人人都指望梦见富士山。新年里,头靠着头,肩抵着肩一起第一次去看日出,叫“初日出”。新年里第一次写书法,当然也就叫做“初笔”。新年去神社许愿叫“初诣”。我喜欢这个“初”字,仿佛一切可以从头再来,掸去灰尘,让人生只如初见。

与初相近的,我记得的还有“朝”,我要说的不是朝日啤酒,朝日新闻,也不是相朴名将朝青龙,而是一种大家熟悉的花,喇叭花,日文里照旧叫它“朝颜”。我们古文里有过的叫法儿,在日本生了根。

我喜欢朝颜这名字,多少是因为联想到一首现代诗:

你凌乱的发束是相思的脉搏吗

晨风的梳齿轻而又轻

乱云里映出一抹鲜红

妆点你清瘦的脸呢

当一层薄雾爬上你的眉峰

远的,近的,云山的风景都失色了

这种古典的字眼,让我这个现代人觉得风雅。在东京的街上,很多地方都有个名字,叫富士见。我甚至发了傻气,在街头根据路边的说明,眺望过静冈县富士山的方向。在这据说当年可以见到的地方,如今当然是望不到富士。当年固然没有如今的高楼大屋,但富士再高距离东京也还有一段路程。我怀疑富士见有一小半不过是当年文人的诗情和雅兴。富士山虽看不到,富士见仍旧是个好名字。

这样的用法,于是就用出一个大家耳熟能详的词“花见”——花儿满开之时,呼朋唤友,结伴去赏花的风雅事,不单是樱花,对梅花等也是如此。

当然我也喜欢嵯峨野,下鸭川,和歌山,东海道。

“野”字本来在京都话里,据说不是雅字,和过去野外的天葬有关。川说的是河流。山,并不少见,但有了和歌,就不一样。道是行政名,比如北海道,但东海道,就给人以武士单身赴会,千里走单骑的画面。

如今的嵯峨野绝没有肃杀之气,适合和服女子走在木头小屋间。屋子都不会高,顶多是两层。路边间或许有家豆腐店。京都的水好,继而豆腐也有名。间或有点开阔地。间或有一枝柿子树伸出墙外。

嵯峨野也有河,是用了“川”这个字眼。比如桂川。我还是说说“下鸭川”。

从我住过的里之前公寓,到四桥的下鸭川水域,骑自行车不过十五分钟。那时,只顾了为生活,学业和签证犯愁,竟顾不上去享受美景,但下鸭川的水到底还是淌在了我记忆里,把那三个方块字也弄出那夏天的水流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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