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爷爷的烤茶
爷爷喜欢喝茶,而且只喝烤茶。记忆里,爷爷总是在每天起床后烤一罐茶,然后端着茶杯慢慢地喝。他喝茶的时候,表情最为陶醉,眯着两眼,脸上的皱纹慢慢地随茶水的下咽舒展开来,之后又咂咂嘴,仿佛那是人间最美味的东西。
爷爷有一个乌黑的茶罐,听奶奶说,年代颇为久远,因而这茶罐在我看来就显得格外的乌黑和神秘。你可别小看这不起眼的茶罐,村里四方八邻同爷爷年纪相仿的人几乎每天都会来和爷爷喝一杯茶,并不是他们家里没有好茶,也不是他们不会烤茶,他们的到来全都缘于这个茶罐,他们总说:这茶罐烤出来的茶更香!为此,我的家也成了全村的“信息中心”,就连乡村干部也经常会来跟爷爷喝烤茶。
八十年代,在我的老家——乔甸镇大罗村,白族人家的堂屋,一般都添置了镶以木架的铸铁火盆(白族婚嫁的必备生活品),上面放有一个铁三角架。无论是走进“琴棋书画诗酒茶”的风雅门第,还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平常人家,好客的主人都会热情地把你迎进堂屋就座,烤茶而待之。
烤茶前,爷爷都要先去厨房的水井里提取一桶水(听爷爷说,甘甜鲜活的井水烤出来的茶更香),灌满铜壶,然后去柴房里抱一大抱干透了的柴,在火盆上生火烧水。待水烧开后,火盆里烧了满满一盆火炭,这时,爷爷就把水壶放在火盆边保温,然后开始烤茶。先将乌黑的茶罐放在红红的火炭上预热到一定火候时,放入茶叶,迅速抖动簸荡,让茶叶在茶罐里翻腾,当茶叶烘烤至微黄色像干蚯蚓(此刻火候的把握是关键,茶要烤透,但又不能烤过了火,非要恰到好处不可,否则冲出来的茶水可就色味俱失了),飘逸出清幽的茶香时,立即冲入火盆边烧好的开水。这时,只“轰”的一声响,罐内茶水翻腾,化成泡沫溢出罐外,像一朵盛开的绣球花,爷爷认为这是吉祥的象征!有趣的是,爷爷面对茶罐升起的绣球花和“哧嚓、哧嚓”的响声,便鼓起嘴巴,“噗噜噜”用力猛吹一下,继而边抖动茶罐边“落、落、落”的叫。这一冲茶之声,又响又脆,就像雷鸣,因而又称烤茶为“雷响茶”;若水冲入茶罐后无声响也无泡沫喷出罐口就称为“哑巴茶”,爷爷说这样的茶水是不能待客的,要倒掉重新烤制。白族有“酒满敬人,茶满欺客”之俗,因此给客人斟茶很有讲究,每杯只斟三分之一左右,再兑少许开水,待茶水呈琥珀色,晶莹透亮、清香扑鼻时,即可敬给客人品尝。爷爷烤的雷响茶,不仅客人喝得啧啧称赞,自己也喝得有滋有味,就连我们在旁边闻了那缕缕清香,也垂涎三尺。茶罐只有成年人的拳头一般大小,好在烧好的开水就煨在火塘边,茶水刚从罐中倒完,滚烫的热水又添进罐里,这样,竟也能供许多人同时饮用。
爷爷常说:“宁可三天无饭,不可一天没茶”,“早茶一杯,精神百倍”,“茶水喝足,百病可除”,喝茶有利于身体健康,在他身上得到了充分验证,八十多岁还耳聪目明,牙齿紧固能嚼炒豆,乡亲们都说:“这个老头儿的身体,就是天天喝烤罐茶喝出来的。”在爷爷的手里,烤茶不仅仅是饮料中的极品,还是一副药。如果家里人咳嗽,爷爷会在雷响茶里飞快地加入烧红的一小块盐巴,茶罐里的茶水便快乐地疯涨起来,继而再丢进一块通红的火碳,这茶水的味道很奇特,苦涩里带着一点咸味,回味起来甘醇馨香,连续吃两天后就不咳了,爷爷称它为“飞盐茶”。如果遇到肚子疼的时候,爷爷会把茶叶和米同时炒糊,然后慢慢地煨,喝了这种茶水后,肚子里感觉暧暧的,慢慢地就不疼了,爷爷称它为“糊米茶”。如果感冒头痛发烧了,爷爷在雷响茶里放几片生姜,煨出来趁热喝下睡一觉后,症状就减轻了,爷爷称它为“姜茶”。记忆里,这样的药茶我吃了好多,效果也很明显。
在我老家,小孩子是不喝烤茶的,听说喝了烤茶后会长胡子。因此,吃过爷爷的药茶之后,年幼的我们一直担心会长出胡子来。小时候,每当爷爷烤茶时,我和弟弟都喜欢规矩地坐在草墩上,围在火盆边看个究竟,特别是开水冲到烤茶里,茶罐爆涨的情形,那是我们最兴奋的时刻,这和今天的孩子们在电视机旁观看动画片的心情不相上下。在那样的贫苦年代,奶奶还经常从厨房里拿一些洋芋、红薯、青包谷、青蚕豆等焐在火盘里,农家小院里充满浓烈的烤洋芋、红薯、包谷、蚕豆香和烤茶香,也充满了温馨、幸福、惬意和满足。
在烤茶的馨香里我渐渐地长大,年渐老去的爷爷身体每况愈下,可每天喝烤茶的习惯还一直在延续着。中学时,每到周末,我都在温暧的火盆边,在爷爷的指导下,为他烤一罐溢香的烤茶,这时,爷爷会不停地给我讲他的故事,他喝茶也更加陶醉了,只是脸上的皱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在茶的芬芳里舒展开了。爷爷是一个对生活充满热爱、希望和激情的老人,那么乐观豁达,把日复一日、单调清苦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他的一生虽然过得清苦,但透出烤茶一样的清香。
现在,随着爷爷的离世,烤茶渐渐淡出了我的视野,但在任何艰难困苦的日子里,我会对生活满怀着热爱、希望和激情,在不慌不忙中学会坚强。
作者:Yap Huilj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