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手机

我是个自甘落伍的人,在学术上从不“预流”,在生活上也从不追逐时尚。我学用电脑就比系里的同事晚了好几年,至于买辆私家车来开,则迄今为止从无此念。前几天管理部门把考驾照的年龄上限从60岁放宽到70岁,有人向我报喜,其实我不学开车哪是年龄大的缘故!我37岁时赴哈佛大学访问一年,当时还是哈佛“青椒”的包弼德自告奋勇要教我开车,我当即谢绝。我觉得自己一年后就要回国,而在南京城里生活有辆自行车骑骑足矣。出于同样的原因,我在2017年以前一直没用手机。当时手机的使用已经相当普及,不用手机显得很落伍,很另类,以至于引起不少熟人的关注。曾有记者特地跑来问我为何不用手机,其实我并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为了满足记者的要求,我就临时编了几句话:我的生活方式极其简单,除了到图书馆看书或在教室里讲课,其余时间都呆在家里。图书馆和教室都要保持安静,我最讨厌阅览室或教室里突然响起手机铃声,自己当然不想仿效。我家里有固定电话,别人要找我并无不便,我要手机干什么?记者听了颇以为然,还告诉我复旦大学的周振鹤教授也不用手机,意思是连著名学者都有不用手机者,我这样做也没什么不妥。我当时还没见过周教授,其后在复旦的一次会议上偶尔识荆,也没机会细谈,至今不知他是否果真不用手机。但记者的话并未对我产生什么安慰或勉励作用,因为我不用手机只是一个习惯性动作,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考虑。

然而不用手机的麻烦终于降临了。三年前的一天,我与老伴一起进城,先在一家粥店喝粥充当午餐,然后分道扬镳:我到学校里去开会,老伴到医院去取药。自从移居城东以来,我家距离南大鼓楼校区和老伴的机关医院都比较远,我俩偶尔进城便结伴同行。黄昏散会后我回到家中,发现大门紧锁,但室内电话铃声大作。我赶紧开门接听电话,原来是老伴用手机打来的,说她正在省人民医院的急救室里,让我快去。我立马离家打车赶去,发现老伴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而其他病人都有人陪护。原来她下午与我分手才几分钟,就不慎摔倒在马路上,自己爬不起来,又没有路人敢扶(南京的路人哪个敢扶跌倒在地的老太太啊),便用手机报警,110的警车把她送到医院里,检查结果是颅骨微裂。医生说需要家人来陪护,可是她无法联系上我。她打电话到仙林校区的文学院办公室去求助,院办的老师经过一番周折,方弄清我是在鼓楼校区参加学校的一个会议,但校办说会已结束,与会者都已散去。于是可怜巴巴的老伴独自在急救室里躺了半天,倍感歉疚的我便义不容辞地成为手机新用户。

莫砺锋教授

老伴陪我去购置了一部手机,销售商为我俩的手机设置了互相呼应的简易号码,只有三位数,既容易记忆,又方便拨号。此后我每到外地出差,一到目的地便用手机给老伴报个平安,再也不用到旅馆前台去开通长途电话,这才切实感受到手机的好处。看来我不用手机真是不合时代潮流的落伍行为!可惜我不常出差,有时还会带着老伴同行,感受手机好处的机会并不多。至于手机的其他功能,比如用来付款、拍照等,我暂时仍是敬而远之。然而形势逼人,我与手机的关系很快产生了新的飞跃。不知从何时开始,南京城里打车越来越困难了。尤其是在我居住的城东陋巷里,我站在路边等出租车,望穿秋水也盼不来一辆空车。有时好不容易等来一辆亮着红灯的空车,的哥却朝我使劲摇手,说是已被别人预约了。在一个寒冷的早晨,我在马路边上站了足足半个小时,才算“截”到一辆出租,差点误了高铁的班车。于是我下狠心要开发手机的叫车功能,请学生帮我下载了“滴滴打车”的App,经过几番操练,终于学会了预约出租。我钻进自己预约来的出租车,的哥看到我满头白发,就问:“是儿女帮你叫的车吧?”我骄傲地回答说:“是我自己叫的!”福有双至,我的手机很快又有了新的功能,那便是“健康码”,专属江苏省的叫作“苏康码”。新冠暴发后,要是不能用手机出示“苏康码”,那就寸步难行啦!

说了不少手机的好话,难道它就没有缺点?当然有,而且罄竹难书,比如许多骗人的勾当凭借手机的优势横行无阻,许多游戏软件引诱用户沉迷其中不能自拔,许多无聊虚假的广告狂轰滥炸使人不得安宁,还有许多来历不明的谣言帖子以讹传讹,等等。可是我一点不怕,因为我自有“无招胜有招”的克敌良策,那便是经常关机,“眼不见为净,耳不闻为静”。即使偶然忘了关机,我对手机发出的“叮咚”声也往往置若罔闻。我用手机的主要目的是与老伴联系,我俩成天居家不出,最经常的状态是在书房里相对而坐,只要我把脑袋往上延伸几寸,便能越过电脑屏幕的顶端看到她。即使她置身厨房或客厅,只要我大呼一声,便能听到她的回应。哪里用得上打手机?所以虽然我已经成为手机用户,而且正在弟子的指点下朝着“手机达人”的目标稳步前进,但朋友们不用询问我的手机号码。如果你有事要与我联系,还是打我的“宅电”更为便捷,我家的固定电话是从不关机的。

(作者:莫砺锋 ,为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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