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绿意:“隐修院(十首)!”
~
偏离。
大多时候我在人群,
跑或者被动地走。
这种惯性,有时在夜间也无法停下。
但我也会离开既定的轨道,
叛逆和偏离
把我带向另一些人。
我像是崭新的,重新拥有一种喜悦,
去辨识,选择某些亲近——
他们多少与记忆中的另一些重叠。
各种事物,仿佛有了新模样
此前视而不见的
从画框,或某个历史博物馆复活
踊跃地散发生活的气息,
我也身在其中。
春天。
“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我想让你记住
如何去感觉——当你在一棵树上。”
我认识到,她大多数狂暴的行为
是在生硬粗暴的磨损下。
剥去态度的表层,抹掉手上割痕,
她只是一个小心
显示心中需要,纤弱的女性,
——就是此时的我,
在教堂跪着,有时忘了祈求和回应,
有时睁着困惑的眼睛,
它们同样努力地与睡意做斗争:
那时,年轻的她三天后醒来,
鼻尖的汗珠泛着微亮,一颗裸枝上晶莹的涩果;
参差的刘海被汗水浸透,
发梢粘在一起,如灌木丛中的尖刺
半遮住光洁的额头。
我把棕榈枝轻轻放在她手里,
她不确定地举到鼻子下,那新生的味道
“闻上去像家”,
她的眼睛涌出泪水。
天体之死。
宇宙,银河,太阳系,地球
她的意识流回到载体
出租车上的烟味,一定是司机
为了提神留下。午夜了
突然的空虚时他想到了什么?
生活真他妈混蛋,他一定
想,至少这么想过
他本来可以以另一种方式生活
风从打开的窗吹进来
她伸手拂开挡住视线的头发
想着命脉与轨迹,高楼
让出来的月亮很圆,一点不像
电影情节里刚死过一批人
“这就是如何生活当你有颗寒冷的心”
她尊敬和赞美的女人
为了活命割掉一只乳房,现在胸口
只有一枚人迹罕至的月亮
十五岁时,她有圆鼓鼓紧实的脸蛋
朋友们叫她月亮
可月亮怎能感觉到她
否则就不会天真地圆和自大
车子疾驰的速度也是慢的
一个星球上的一秒
是另一个星球上的多久?
宏大的宇宙能否感觉月的盈亏圆缺
带给地球的悸动?
再新鲜的故事也是陈词滥调
她不知道记忆如何操纵她
也感觉不到细胞在体内
繁殖死去,好的坏的不断分裂
又集结成团
像层出不穷的犯罪团伙
在生态系统杀伤抢掠
那些“过失杀人”有何不同于我们的
成长夜以继日地消耗父母
它们也会毁灭——她,已具有更多月亮的
性质和脉象,无数天体中
的天体。太阳有一天也会死去
变成看不见的黑矮星
而在无法用宇宙统一时间详尽
描述的她存在的一瞬
她只能听到
红灯前急促的刹车声
她能看到,只是能够被回想的
记忆一部分
如果足够细致敏锐,她能嗅到
司机和她正在竭力抵制的
不属于他们的他们周围的一切
时间,租来的车子
疾驰的零速度
他们自身存在的载体里
越来越多的死亡气息
但不是很久前的自由和爱情
作为短暂的安慰
它们,和车内的烟味一样
突然间就没了
爱的构造。
我不认为,它是
虚幻的构造。作为
组成爱的整体
各部分的搭配和安排——
是包含着羞惭
整肃,净化
是我们,像多孔的
肉体海绵
吸食土,水,吞入火让悲痛
一点点渗入
活着的本能,是否
我们无法拒绝
而这也是
我们需要的东西
隐修院。
后来,我一个人在那哭泣,
后来,我放弃不被别人看到的想法,
唱诗班的赞歌,比我更沧桑,
在每一处拱璧和圆顶回响。
是什么伤了我?以至再不敢
听灵魂在百万年深水中
撕裂的低吼,是自我驱逐的想法
锈刀般凌迟我?
多年后,——就在昨夜之前,
我还觉得坠落、迷失得
如此之深,再没有
什么努力和学习能将我挽救。
“尸体在的地方就有秃鹫聚集。”
我亲爱的父说。
荒凉的确可憎,但爱就是与
巨大的艰辛紧密相连,
仅那一次,我差点成了黑暗的帮手。
透明的果子。
“我的身体里有一片痛苦的海。”
又是倔强,易碎的......犹如烤干的黏土盆
在昨夜的街角捡拾碎片
“你甚至不用去忏悔”
仿佛被什么追赶
她加快的语速里有一匹奔马
此时矮草在气候的拂动下泛起涟漪
四月还差一天获得视野
白色大地的汉字已发出颤音
然后她微红着脸停下来
等待周围寂静的晃动
最后一句话像悬在空中透明的果子
电话。
她打电话来时,我应该在看
《行尸走肉》,《冰与火》或
《生活大爆炸》也是不错的选择
但其实,我分出一部分自己
走在宽敞的大街(屋子太乱了,
我走了许久,开始不确定眼中的
景物,开始想敲开每扇门看看
后面的世界)...另一部分
在接受从钢丝摔落的命运
抓紧最后一刻回想
和来自威斯康星州的希瑟
谈论她美丽的家和家乡
那是个愉快的下午
足以生出“希望有一天能
去那”的最后愿望
可她(是谁?)深夜打电话来
除了说句“没什么”
好像真正想表达的是
后面,这段长时间的沉默
残局。
行为怪异,灰白的
头发,扎成潦草马尾
衣着污斑、PU材质
中长的过冬外套
她细瘦:四十,五十?
低头大口吃完纸袋里的点心
(看上去和我的一样)
她蹲在地上,仔细地
用餐巾纸聚拢地上的碎屑
——让人疑惑,她的行为
是出于习惯,毕竟
很少人理会餐后公共的桌子
更无视掉落的食屑
我在一个舒适(但需要清理)
适合阅读的座位坐下
她跟了过来,说我来帮你
一口纯正的沪语
似乎不好意思,又像习以为常
在窥视下
她一口口喝完
客人留剩的半杯咖啡
我知道。这看上去
不像一首诗——
诗是怎样的呢?该不会
像一个看上去有点疯癫
声音好听的女人
来帮我
忍辱负重地收拾残局
黑暗的战场。
他们有爱的温柔的战场,
我有什么?
喷发后的火山灰烬,严重
熔毁的森林...
我有修不完的篱笆——栅栏——
每天穿着的内衣一样紧贴、
量身定做的——黑暗。
一定有人在暗中观察;
一定有人在暗中嘲笑、对我摇头
把大拇指朝向下。
我查找房间的每个角落:
窗台、写字桌、门后、床下,
甚至窗外的树上,
在光中聚拢、黒中消融的所有...
直到大汗淋漓,
直到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哭出来,
我才明白,
我在找的那个人是我。
致一首准备重写的长诗。
它是我还没亲近的生命
或曾有过的
惊鸿一瞥。
是苦苦思索中模糊、深远的意象,
出生时还没见过的
马,鹤,雁群。
在无数趋向死亡的存在中
有它存在,它的追求者的存在。
它现在是我
在写的这首诗:很不顺畅,
线索若有若无,每颗字
长着黑喙啄得我生痛,
它们的腿颀长而凝重。
它也是少年心中不知觉种下的信仰
被特殊地浇灌,
在等待中
迅速地成长,让人害怕,
并非过去之蛇的馋涎
——曾经能吞下整个的我。
而是宁静、祥和、纯洁
成为余生的愿望,
需要负轭的我
将一首诗,一份尚未给出的爱
轻松、更高级地完善。
~
米绿意,又名波西。获第三届奔腾诗人奖,著自编诗集《字的修行》,译有部分查尔斯.西米克、路易丝.格吕克、伊丽莎白.毕肖普、切斯瓦夫.米沃什的诗歌,现居上海。
往日精彩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