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度原创|老四：镜子之城
镜子之城（组诗）
文 | 老四
诗
歌
老四，原名吴永强，1985年4月出生，山东临沂人，居济南。诗歌散见《诗刊》《人民文学》《诗选刊》《星星》《江南》等，入选多种选本，出版长篇小说一部。曾参加第二届“新浪潮”诗会，获2014“紫金·人民文学之星”诗歌佳作奖。
●博物馆佛教造像
我们交换，佛像们走下来
我去站着迎客
他们给我拍照
他们把照片带回去，给佛祖看
“此人满怀歹念
两千年的普度是否需要重来一遍？”
●致杜甫
我仍带着你的诗
这是最简便的行李
如同衣服每天都穿
眼睛每天都用
如同我经常走过的那条路
布满车前子和凌霄花
通往幽深、静默、撕裂的彼岸
我曾想绕道，所有的岔路
把我带到同一个终点
后来我带着你的嘱托
把你的喃喃自语传递给下一个独唱者
有时我还要带着你的妻子和儿子
把他们的想法灌注进我的妻儿脑中
带着你的洛阳、长安、成都、夔州
带着你漂流的整个旅途
你看到的山水就是我的山水
你看到的鱼肉就是我的鱼肉
你坐在江边叹息的身影
那是四年前，我在一个早晨走出夔州城
在江边，代替你蹲下来
看那些文字的江水向东方溃退
你的白帝城还很年轻，你的无数个替身
比如我，有一年又到了成都
车水马龙的草堂，每一个游客是你
每一个我是你，如同那么多我
和你一起走遍山河
广袤的山河正在破碎
我们心中的山河长出了立体的棱角
你我也是风雨飘摇的山河
你的梦进了我的梦里
我的梦被更多的梦击溃
●镜子之城
所有的城市落满镜子，乡村落满镜子
以及原野，南部山区和大明湖水面上
空气中填满镜子，透明，光洁
我和另一个我之间是时间凝结的镜子
词语的镜子，口型的镜子
餐馆的桌子上是一面农民的镜子
地沟油上浮着一层粮食的镜子
天空散落下来，在镜子里扒开我的身体
一层一层，扒开肚皮，骨骼
肠子和胃；扒开心脏
沿着血管漂流，抵达每一处血肉的末梢
在神经的可控范围内
一面面镜子把我凌空挂起
一面面镜子把我们凌空挂起
●来世是此生的预演
一个人喝酒
在烧烤摊，假装和很多人
桌子的四角各坐一人
老大说花生毛豆各来一盘
老二说扎啤瓶啤各来一桶
老三说羊肉牛肉各来十串
老四点一颗烟，一晚上
他不断点烟，喝酒吃肉
死去多年的老大老二老三
坐在他身旁
他以自语和他们交谈
向他们打听地府的情况
房价如何，工资多少
娶媳妇要花多少钱
纸钱是否像人民币一样
贬值，烧也烧不尽
他们不断点烟，喝酒吃肉
他们说，所谓的来世
不过是此生的一次预演
●酉阳桃花源
幸好，我找到了入口
又一个渔人，入洞，进村，喝酒，赏桃花
幸好，我找到了出口
把陶渊明带回人间
他老人家喝醉了，一醉一千年
●武陵山
深一脚，陷进几百米的天坑，遇见一个秦人
浅一脚，逢坡上山，邂逅更多的汉人
唐人、宋人、明人
天尺坪，我驻足在崖畔
脚下千米，乌江如一条围巾，系在婴宁的脖子上
那只小狐狸，为了躲我，跑了几百年
几千里。终于被我逮住了
我带她回到2016，回到北方，围巾也不放过
●像一只羊去吃草
从河这边的集市
到那边的树林
中间是一座矮桥
桥上有一个女人
守着两个框子
一筐羊头，一筐羊蹄
她把羊头摁进水里
洗啊洗，接下来是羊蹄
一整筐羊蹄
她把一整筐奔跑
摁进水里，洗啊洗
我经过她身边
她抱着一只湿漉漉的羊头
跟我打招呼
我问她羊的身子哪儿去了
她指指集市
又指指我的肚子
我看到河对面的树林
那里有一群羊正在吃草
●最终的河流
后来我去寻找那条河
它曾穿行在我的童年
也曾游荡在我的身体里
它有时候是液体，有时候是固体
有时候，它会无缘无故纠缠我
向所有人告发我的前半生
有时候，它会缩在我怀里
向所有的我告发这个世界
我去那个叫童年的村庄
没有找到
我去久居的这座城市
也没有找到
我去天上，在云雾中穿行
那条河再也没有出现
后来我不找了，在人潮中流汗
汗水聚集在腋下
流成了一条河
我用身体走失后的眼神
制造了一条河
只有河流能给我兴奋
像我的祖先缘河而居
他们的杀伐葬身河底
他们的命运葬身河底
他们流尽的最后一滴血
那是河的最后一滴水
如同我的汗水，空气中弥漫的
十万条河流，那些漫天的大水
正在我的身体里积蓄能量
如果我死了
上帝就是最终的河流
●遁
他是印刷厂的车间工人
是三亩玉米地和一亩桃园的主人
是京沪线上朝发夕至的过客
是初中没毕业就辍学的小木匠
是父母早逝跟着叔叔长大的孤儿
是滨州惠民一个女人的前夫
（一年前，此女跟着一个包工头跑了）
是一个六岁白血病男孩的父亲
是省立医院病房里发呆的许多人中的一个
是身无分文的骗子
午饭后，他照例站在病床前
盯着熟睡的儿子
试图挖出那些叛变的细胞
亲手杀死。按照计划
他走下楼，出了医院
开往车站的公交车停下来
他点一颗烟，盯着远去的公交车
想象车里的人到了车站
买一张距离最远的车票，逃离人生
一个人，像最初一样孤独
像最后一样孤独
●在重庆
一个丢了故乡的人，流连于这些
山间长出来的旅馆，陌生和熟悉
是一座城市的两种称谓
两江交汇，曲折的道路
像我的身体一样充满悖论
今晚，歌厅里的诗人回到寺庙
住持住进歌厅，我们短暂相聚
分发各自的精神产品
油菜花开遍寂寥的天空
酒后，一个潼南姑娘来到主城
跨进我的领土，最终彼此放弃
没有温情的碰撞就像
货车和战列舰亲吻的交通事故
同样，一个在上海工作的山西女孩
带着失恋的兴奋游荡至此
约我去宵夜。佳人难眠
雨夜以冬天的身姿占领春天
我爽约了，借口是越来越
狰狞的雨。黑夜如异性般
让人恐惧，我的城越来越平坦
拒我于千里。观音桥广场上
那些扭动身躯的姹紫嫣红
作为过客，我如一块石头
镶嵌在她们的视野之外
作为这里曾经的主人，我更加
难以接受精神的出轨
夜深了，雨持续拍打我的城
一切安静下来，姑娘们把我拉黑
我也把自己拉黑，放逐到马路上
莫须有的宵夜在前方等待
一把伞是我的领地
坐下来喝杯酒，周围一片漆黑
一切结束了。穿越回前世的游戏
到此为止；我再次一个人肆意乱跑
跑着跑着，就偏离了航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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