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用眼皮写成的书
十几年前(大约是2002年),我还住在盐中北校区的时候,有一天,走到毓龙路上“军转办”下面一楼的的一家黑暗小书店,看到一排落满灰尘的书架上,排的都是打折的书。翻寻了一会儿,得到一本王安忆的《我爱比尔》,还有一本就是法国作家的《潜水衣与蝴蝶》。
这本《潜水衣与蝴蝶》,在法国是1997年出版的,在中国是1998年出版的,在中国印了10100本。出版类别上说是“纪实小说”。定价为11.2元,打折买是半价。
我翻了下这书,便买了下来。这本书的写作比较传奇,是法国人让.多米尼克.博比用眼皮写出来的。用眼皮怎么写呢?必然是有人帮他的,帮他记录完成的。
这个作家博比是一本杂志的主编。1995年,一场突如其来的脑血管疾病使作者陷入了深度昏迷。当他苏醒时,已经丧失了所有运动机能。这种病在医学上称为“闭锁症候群”,他不能动,不能吃,不能说话,甚至不能呼吸(只能依靠机器)。最后,他只有一只眼睛能动。这只眼睛成为他与世界的最后联系。用这只眼睛眨一下表示“是”,眨两下表示“不”。用这只眼睛,他示意来访者念到字母表中的某个字母时停一下,这样完成一个词,一句话,一整页文章……用这只眼睛,他写完了这本书。这样写成,书当然不是太厚。
那么这本书写得怎么样呢?我认为挺好,我还比较喜欢看。
他这样写作,第一必然写得简洁,语言干净。第二,他写得清新,有对往事的回忆,有现实的生活,写微妙的感受。虽是日常生活的记录,但耐咀嚼。
兹录他的一篇文章,题为《照片》。
照片
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时,我替他刮了脸。那是在我出事的那个星期。他的情况很不好,所以我在他那里住了一夜,他在巴黎的公寓离杜伊勒利花园不远。
早晨,我给他端了一杯加奶的茶,我决定把他长了好几天的胡子刮干净。这个场景已刻在我的记忆中。
爸爸坐在他平时看报纸坐的那张红垫子的扶手椅上,锋利的刀片刮在他松弛的皮肤上,他毫不在意。我把一张大毛巾围在他布满皱纹的脖子上,把厚厚的一层胡泡涂在他脸上,尽量不去刺激他的皮肤。他的皮肤上分布着扩张的毛细血管。因为疲劳的缘故,他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鼻子在瘦弱的脸庞中间显得特别突出。但他飘逸的白发装点着他高大的身材,使他依旧光彩照人。
在我们四周,堆满了他一生收集的东西。从床头堆到各处,房间成了一座老人的阁楼,其中的全部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一堆杂乱的旧杂志、不再听的唱片、各种杂物和插在一个大镜子框里的不同时代的相片:一张是战争之前,爸爸十四岁时穿着水水手服正在滚铁环,另一张是我八岁的女儿骑着一匹小马,还有我自己在一个小高尔夫球场拍的一张黑白相片:那年我十一岁,伸着菜花耳朵,一看就是个傻乎乎的好学生。在那个年纪我还那么傻,实在惭愧。
在给爸爸涂上他最喜欢的须后水之后,就算刮完了脸。然后我们互相道别。爸爸并没有提起他从前说起过的放在书桌抽屉里的那封信,其中封存着他最后的愿望。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面。现在我无法离开贝尔克海滨,他已九十三岁高龄,双腿已不能下楼梯。我们两人都被锁住了,但各自的情况不同:我被锁在身体里,他被锁在四层楼上的公寓。现在每天早晨别人来给我刮脸。每当护理助手拿用了一周的刀片认真给我刮脸时,我常想起父亲。我希望当时自己做得比费加罗更仔细一些。
父亲常给我打电话号码,人们把听筒贴在我的耳边,我可以听见他颤抖的声音。对他来说,要他和一个永远不会回答他的儿子说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还寄来了我在小高尔夫球场拍的那张相片。起初我还不知道是为什么,如果没有人想起到去看看照片背后的字,这会永远是个谜。但在我个人的影院中,一个被遗忘的春天的周末开始映现:父母亲带着我来到一个多风的小镇,天色灰暗,空气清新。爸爸用苍劲的字体在相片背后认认真真地写道:“贝克尔海滨,1963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