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一罐荷叶茶 | 刘峰
文/ 刘峰
这一方小院,不足半亩,周遭用砖墙砌就。平素,外祖母在里面莳花弄草,喂鸡种菜。日久年深,墙头就摇曳起了芦苇,斜阳下,颇有田园意味。
下雨时,雨水顺着瓦脊泻下,一分为二。一半流向门前池塘,一半汇入院中小池。小池,不知何年形成,常年有水,不涸不溢,大雨时黄浊,天晴后清澈,外祖母用它浇花浣衣。远远望去,它淹没在野花野草丛里,踪影难觅。
那日傍晚,外祖母在池边洗藕。一时没拿稳,那枝藕竟从老人家的手里滑落,缓缓沉入池底。她连忙喊我拿竹笆来捞。我捞了好久,一直没捞到。无奈之下,她摆了摆手,说算了算了,也许是天意,就让它在此安家吧……
奇迹发生在那日清晨,外祖母又照例去池边洗衣,刚走到池边,就兴奋地喊我。我赶紧跑过去,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发现一夜之间,池面竟浮起了两三片蒲扇大小的圆圆的青叶——是荷叶!
很快,荷叶挺出了水面,在它们的正前方,又蹿出几枝箭荷,枝枝指向碧空。
荷香淡淡,在小院氤氲。不到一周时间,那一枝冬眠醒后的藕,在看不见的池底纵横驰骋,生出了一大丛碧绿,很快占据了半个池塘。不久,密密集集的荷叶之间,伸出好几枝荷花。粉色的花骨朵还未绽放,它特有的清香就开始在小院流淌,沁人心脾。
夏夜读书,荷香生凉。有月亮的夜晚,院里小虫唧唧,墙上月影悄移,一池荷色凝碧,微风拂来,莲叶轻翻,窸窸有声,珊珊可爱。荷香有提神醒脑的功效,有时读书困了,抛下书卷,沿着小池周围漫步,几圈下来,感觉身轻了,心静了,精神又来了。
最令我难忘的,是外祖母的荷叶茶。
黎明时分,宿露未干。外祖母手持剪刀,走进后院,沿着小池寻觅嫩荷。将荷叶连同露水一起采下,剪为寸段。然后,外祖母爬上梯子,将碎荷叶铺在屋瓦上晾晒,待太阳落山之际,将之收入茶罐,封存。
不知不觉,高考来临,压力陡增。夏夜溽热,每当我心烦意乱之际,外祖母从茶罐里舀取一匙荷叶茶,先用温水滤一遍,再用滚水冲泡,端至我面前。茶香袅袅里,茶片在盏中慢慢舒展开来,仿佛玉蝶曼舞,香气开始在书房缭绕。拾盏,啜一口,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
荷叶茶和它的“姐妹茶”莲心茶相比,一点也不苦,而且还带有一丝甜,隐约有种薄荷方糖的味道,让人回味悠长——外祖母真是用心良苦!
唐代诗人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写道:“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我饮荷叶茶,一盏又一盏,亦是身心舒爽。特别是下雨天,一盏荷叶茶在手,于香气袅袅里,心更专注,读而有味。
高考后,我去了外地读书、工作,每年夏天,外祖母都会给我邮寄荷叶茶。那一个夏日,我收到一大包荷叶茶时,同时也收到了外祖母逝世的消息。那个夏天,为了给我采制一罐荷叶茶,风烛残年的她,于黎明时分,挣扎着从床上爬起,不顾母亲的劝阻,踩着露水,蹒跚至小池边,一手拄拐杖,一手颤抖着采摘。采采歇歇,歇歇采采,直到晨曦落在墙头,栖在她满头的霜发间。她说,这是最后一次了,只当是纪念吧!
当我赶回老家时,外祖母已上山了。母亲说,是老人家不让告诉的,担心影响我的工作与学习。徜徉小院,睹物思人,心空空如也。面朝一池寂寞的莲叶荷花,想到今后再也见不到外祖母的身影,我的泪水默默地流了下来。
前不久,我回了一趟老家。由于村庄即将拆迁,老屋连同小院将不复存在。
我走进小院,与小池做最后的告别。满池的荷叶荷花,一如初年。泪眼蒙眬里,我仿佛看到了慈爱的外祖母,看见了那一枝从她手心滑落的雪藕,又嗅到了一盏盏荷叶茶的芬芳……
(此文为本公众号原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