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山定慧寺住持——高僧了禅

作者:马培荣

在镇江,有一座小山风景如画、青翠欲滴,山水一色、景色迷人,它像一尊砥柱巍然屹立于长江之中。这就是与金山、北固齐名的焦山。在山上,有镇守长江的炮台,有屯兵戍防的工事,堪称金陵锁钥。一座小山,山上竟有庵寺18座,称“十八房”,其中最早的古刹佛寺始建于东汉,原名“普济禅院”,清代康熙南巡时(1703年)赐额“定慧寺”。定慧寺规模宏大,全盛时有殿宇九十八间、和尚三千之多、参众数达万人,在佛教禅寺中地位显赫,曾有“十方丛林”“历代祖庭”之称,闻名四海。在晚清时期,焦山定慧寺却与盱眙结有不解善缘,这其缘于法师了禅担纲住持而已。了禅(?~1859年)俗姓雷,字月辉,盱眙人,嘉靖初出家挂锡焦山,为定慧寺第八十三代住持、曹洞宗第三十三世祖师。
一次修葺,意外发现了《了禅和尚传碑》
1978年,定慧寺的华严阁因年久失修,欲倾斜倒塌,焦山的工作人员便予以抢修。在东围墙月宫门旁,工作人员突然发现有一块古代的碑刻嵌于墙壁之上,于是便小心奕奕地将其取下。可惜的是,这尊石碑已经破裂碎为七块残片。这是什么碑?何代所撰?何人所勒?镌刻的又是什么内容?查阅相关史料,地方志中并没有记载。经过考古人员的缜密查访、精心复原、反复考证,终于弄清原委。
原来,这块碑是晚清山东巡抚丁宝桢所撰书,焦山禅师大须、昌道刻制,碑题为《了禅和尚传》,碑文记载了定慧寺住持高僧了禅法师的事迹,尤其是他在太平军兵临焦山时,临危不惧、挺身劝阻、巧妙周旋,拯救焦山诸寺的故事。

镇江焦山碑林中保存的《了禅和尚传》碑刻残片1

碑刻撰写于清同治癸酉(即同治十二年,1873年)。撰写碑文的是时任山东巡抚的丁宝桢。丁宝桢(1820~1886年),字稚璜,贵州平远(今贵州省织金县)人,咸丰三年(1853年)进士,历任翰林院庶吉士、编修,岳州知府、长沙知府,山东巡抚、四川总督,是晚清名臣。太平天国运动平息九年之后的同治十二年冬,山东巡抚丁宝桢因事回里,路过镇江焦山,拜谒古寺,询与高僧,得知咸丰癸丑(即咸丰三年,1853年)了禅法师护寺之事,看到了禅法师所纂的《守山事略》和《守山诗》,很受感动。于是在除夕之夜,研磨展纸,挑灯伏案,专门撰书了《了禅和尚传》一文,文曰:
了禅,字月辉,本姓雷,江南盱眙人。幼静默,不事儿嘻戏,闻诵佛声辄喜,人共异之。长,遂厌俗,以居近焦山,就挂锡焉。焦山当南北冲,孤峙江心,名胜与金山类,寺故宏阔,僧众以百数十计。了禅初入山,独深持戒律,余旅众坐起,众亦不之异也。居数年,寺宇或圮,了禅独筹葺之,众稍稍称异。已复迹其精修,推为山主,由是始招徒,然必择其可与者。
会粤逆乱,自湘鄂盗据金陵,所过神庙尽毁。贼艇东下,焚北固。翌日,金山火。烽燧垂及,僧众咸遁去,了禅独与其徒悟春坐待贼。逾时,麾至,火炬、刀剑,势汹汹弗可遏。了禅擎盂茶,犄山门,叩贼首前,从容陈山不可守状。贼盛怒,叱之。拔佩刀按其颈,不少屈。万贼旁睨视听,呶呶私语为异人,贼首心亦动,色稍怡。乃间请求免兹山火。贼素恚神庙,闻语,复大怒,目直视,且詈。众贼争举火,将焚寺,已有毁佛像者。了禅词益婉,请益力,再四,贼首以指呵之曰:“怪僧,吾姑听汝!”挥贼退,率之去。既,苏抚杨公舟师至,泊山下,竟得免。其山中旧藏法物,检查无所遗,皆悟春计秘之。言者莫不叹息。
逊斋主人曰:“尝闻之白傅论《维摩诘经》云:'证无生忍,造不二门,住《不可思议解脱》。’诚哉,其言也!”然,余阅僧多矣,卒未见有其人者,岂僧与佛皆相反耶?余观了禅,其殆庶几乎!悟春独于万死之间保全山中法物,其义雄哉!
平远丁宝桢撰并书,同治癸酉除夕。
宫保丁稚璜中丞因事巡抚回里,至山,询及发逆冬扰山寺,护寺了禅高僧自述《守山事略》进览,故撰。
《传》文撰成之时,新岁之钟已经敲响,癸酉之年已经过去,甲戌之年已经来临。了禅大师的传人大须、昌道得到丁巡抚的撰文,如获至宝,便将这篇传记刻石成碑,嵌于定慧寺内大悲阁的墙壁之上。由于该碑刻勒之后,一直秘而不宣,故外人很少知晓,就连镇江、焦山的方志之中亦未作记载。

镇江焦山碑林中保存的《了禅和尚传》碑刻残片2

转眼104年过去,时间到了1978年,一次修葺之举,人们却意外地发现了这尊记载历史史实的珍贵碑刻。若不是此次修复发现,恐怕这尊碑刻还不知要藏于墙内多少年代。发现时,碑刻已碎成7块,后移到宝墨轩。再后来移至焦山碑林。遗憾的是,在多次转搬过程中2号石不幸缺失。现在《了禅法师传碑》所余6块碑石,皆保存于焦山碑林之中。
清理文献,惊现了禅亲纂的《守山事略》
鸦片战争后,中国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西方列强凭借《南京条约》等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从政治、经济各方面大肆侵华。清政府为了支付高额赔款,加紧横征暴敛,农民和手工业者纷纷破产。民族矛盾、阶级矛盾不断激化,广大农民纷纷揭竿,反清起义云起云涌。咸丰元(年1851年)1月11日,洪秀全在广西金田村发动起义,建号太平天国。咸丰三年(1853年)1月,太平军攻克武昌。2月9日夹江东下,连克九江、安庆、芜湖,势如破竹。3月19日占领江南重镇江宁(南京),定为都城,改称天京。旋派军两支进攻镇江、扬州,以与天京形成犄角之势。
由于太平军信奉“拜上帝教”,不信鬼神,排斥佛教儒学,认为“神天上帝绝对独真、独尊、独威,其它皆为邪门歪道,鬼神偶像皆予清除,若予崇拜,必将获罪于天”。故对佛教寺庙庵院忌惮极深,逢之便毁。当太平军攻打镇江时,金山、北固山相继被战火焚烧,享誉中外的金山江天寺即刻化为残垣断壁。很快,太平军首领罗大纲率军又攻打位于江心之中的焦山,看来焦山诸寺难逃厄运。但是,焦山诸寺却免于战火,完好地保存了下来,就连那些珍藏的法器经典,也都大多保存了下来,这是怎么回事呢?
带着这种迷惑,史学家们认真查阅浩瀚的历史文献,在整理的文献中,不仅发现了山东巡抚丁宝桢所撰的《了禅和尚传》,还发现了一篇由了禅本人亲纂的《守山事略》一文,详细记载了了禅率徒守山,与太平军首领周旋,得以保全寺院的过程。《略》文云:
咸丰癸丑正月,粤寇围金陵,山中震骇。二月朔,众集松廖阁,谋去寺,余曰:“诸师可去,某独不可去,去则千秋之胜、镇山之宝、经藏法像付之何人?平昔读佛祖书,空四大,破五蕴,所学何事?焉得以临难苟免,乱我禅定也。”众曰:“匪自粤西至此,所过塔庙未有不焚戮者,师讵不闻乎?”余曰:“某岂不知,定业难回,毋多言。”次日,有打包暗渡者,有负笈长行者,有含泪泣别者,有买舟为屋、择地而迁者。时惟发嗣徒流长、知客僧超尘、知藏僧智林,以及老病三四辈相随。
二十二日,匪众顺流而下,帆樯林立。午后,金山火,北固、镇城同时火,烟焰冲霄,惨无天日,火光彻夜,照山中如白昼。城内人声欢呼,江水为沸。斯时各庵亦间有一二看守者。余亦计无所施,惟有默念观音圣号,求其慈佑而已。然转思,若辈犬羊,难以理喻。况金焦相望,焚金山必及焦山,不如先往匪巢,说以利害,或者枭雄之胆,为之一寒。于是怀焦公敕,走见匪渠罗某,告以此乃名山,近三千年为金陵门户,不可破坏,有敕书为证。匪以为颂已,许以不焚。此身入虎口第一道也。
二十五日,匪来山,余偕流长、超尘等至下码头,匪船在江中,余先与之语,以示无恐。及登岸,见文殊自然庵扃户无人,即欲举火,余告以僧众胆怯,暂时避外,明日即当招回,如此者数次,方得免。随至天王殿,群匪向阶石上磨刀,余自分必死,整衣徐步,匪亦改容相待。入门见佛像,持刀乱砍,若夙昔雠仇者,然再三劝阻不听。余饵以茶果,匪怒稍已。匪复问:苏常一带还有官兵否?余对以官兵不多,只有粮船水手十余万。匪叱曰:“焉有许多?”余对曰:“江南四十八帮船俱未开,地方绅士恐彼滋事,捐钱留养,为防守计,非为出阵计也。”匪唯唯,坐片时,驾本山渡船去。
二十六日,有匪谢国嘉率众把火而入,欲烧大殿,余劝止之。又至藏经楼燃炬,余复劝,匪即拔刀拟余,余曰:“宁杀我,毋毁寺。”匪厉声呵斥,余仍以茶果进。匪乃言曰:“去像存庙。”众刀槊并下,或推而仆之,骂詈以去。余谨伺匪出,恐其未遂所欲又毁别庵也。送至下码头,未返。有黠匪潜至山上,焚观音崖,一火而尽。同时松廖阁亦火起,经老僧法齐扑灭。
二十七日,匪众又上山观看地,欲就山中扎营。余告以此处四面临江,并无退步,非扎营之所。匪怏怏而去。自此至初三日,匪往来不绝,小有掳掠辄去。突于三月八日,大股匪约千余,驾百余船泊上码头到山尾,声势甚恶。有欧、李两酋,率众闯至禅堂,余委曲陈说:此山乃五省锁钥,关系非小,不可妄动。中有被胁之,稍有文墨者先至,余引为将伯之助,曲成余言,匪酋于是书纸悬殿门,禁止践踏。复有瓜洲匪酋之弟曾某,坚欲扎营,余复前言,匪抗辩:“我正不须退步,拆沿江房屋起造土城,用木牌搭至后面小山,南岸象山、北岸洲上皆架炮艇,船不能飞渡。”余闻其言,复引南宋孙虎臣、张世杰以八千艘往焦山,被阿术、阿塔海纵火毁尽。匪谩骂不绝,余更以山志证之。前受嘱之匪从中解说,曾酋犹豫未定,因索周鼎,余给以运司取去。匪愈怒,乃示以平日查御书、法物、官牒预为填写,匪见印谕始罢,然犹恨恨不已也。遂将成套藏经搬运下船,余复婉言乞得其余。经典字画狼藉满山,不堪收拾矣。先是匪见余略具胆识,意欲胁余去。始则劝,继则胁,余匿僻处,匪犬索,几为所得。不得已,觅一小舟暂避洲中,留老病数人在山,越夕回山探视,仍索余不止也。至五月,艇船扎定,匪以官兵逼近,始退去。
窍思以一孱弱之僧,当此跋扈之寇,非敢谓人力所能保全,殆亦三宝龙天所呵护欤!略书梗概,后之君子游此山者,知不与金山、北固同付兵燹,非偶然也。
这篇《守山事略》录于张大华先生编著的《天开胜境话焦山》一书(详见250~252页)。《略》文记录了太平天国战火燃烧到焦山时,了禅法师率徒守山,使定慧寺没有被太平军焚毁的过程。了禅还有一首《守山诗》,其诗其序记载了当年守山之事。
有序:粤贼既陷金陵,僧众骇散。越二十有二旬,镇城又陷。不数日,贼酋率众来山,余与同志诸君不得已出迎,告以此山名胜垂二千年,且于用兵为绝地。酋似动色,得免焚烧。然,蹂躏已不堪矣。歌以当哭。
纷纷贼势若蠭屯,两岸人声万马奔。何事闲云都出岫,忍留孤鹤独司閽。
频年喫得如来饭,此日难忘释氏恩。愿把微躯供虎口,不将佛地付薪燔。
古器珍藏此处多,倘教失守恨云何?舍生取义心惟定,矢死靡他志未磨。
寇似有情翻爱我,天如不谅定遭罗。狂风恶浪声俱惨,极目江头泪似波。
出门遥望尽烽烟,看到金山我更怜。未必妖狐能造劫,须知佛力可回天。
凄凉鳞屋无遗孑,感慨蜗庐幸保全。若是当时身便去,归来何以对焦仙?
从来蝼蚁也贪生,似我缘何命自轻。放胆干戈丛里住,捧头鬼域窟中行。
奈知典守难辞责,羞学偷浇巧避兵。况是名山非俗境,历朝颁赐荷恩荣。
可见,在如此危急情形之下,方丈了禅挺身而出,不顾个人安危,与太平军首领罗大纲等人周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使这些崇奉西教、信仰上帝、排佛灭佛的太平军放弃了焚毁定慧寺的打算,其首领还“书纸悬殿门,禁止践踏”,从而阻止了士兵烧毁寺宇的举动。定慧寺能够逃过一劫,保全山寺殿宇和寺院中的经典佛物完好无损,了禅法师功不可没。
清代诗钞,载有诗僧了禅诸多诗作
了禅是著名诗僧,他不仅著有《留声阁诗钞》,其诗还在数本诗钞中收录。如在徐世昌集撰的著《晚晴簃诗汇》(即清诗总集,亦名《清诗汇》)中,其一百九十八卷即收录了禅的诗;在陈任旸集编的《焦山六上人诗》(清道光9年刊本,光绪32年续刊本)中,收录有“月辉诗存二卷”。了禅的诗歌题材广泛,佛理、交游、写景、伤乱等方面的诗歌均写得相当精彩,诗歌风格亦显多样特色。此举几例以证。

古籍善本《焦山六上人诗》中的“月辉诗存二卷”

月辉(了禅的俗名)从小就志向豪迈,一心向佛,立志成佛。他把自己比作鸿鹄,以居昆仑而翱翔千里,逾越愚顽之隔,达到无我境界。他曾作一首《杂言》诗,以明志向。诗云:
鸿鹄非凡鸟,立志霄汉间。一举千里遥,朝往暮能还。
横绝四海云,转入昆仑山。昆仑在何处,飘渺隔愚顽。
少年月辉居于城南乡村,对农村之景时当趣事,如作《田父词》云:“朝骑黄牛出,暮骑黄牛归。呼儿休要草,草深牛自肥。”诗中将牧童早出晚归的情形写得如此诗情画意。他还作《古意》诗一首,实为怀乡之诗,借短短诗句,抒发外出行役之人念乡之情,尽管晓风残月、道途凄凄,霜花遍地、草露湿衣,却时时怀念家乡、思念妻儿。诗云:
残月犹在树,饥乌啼故枝。我生幸有托,而不事驱驰。
念彼行役人,道路何凄其。霜花飞满地,草露著征衣。
岂不怀乡土,妻子苦寒饥。饥寒念我友,为赋长相思。
后来,月辉得知金陵白鹭洲朱岳云炼师道德高深,若如道仙,便专程前往拜见,可惜数次拜访未遇,故写下《白鹭洲访朱岳云炼师不遇》诗,叹曰:“我生无仙缘,访仙仙不遇。苍苍白鹭洲,即是云深处”。“我久耳师名,惜未与师晤”。并表示“嗟哉良会难,何妨一再顾”,可见其信佛之意如此执着。后来有到扬州平山堂拜见长老。再后来又“渡从江北来江南”,来到了镇江焦山,见到高僧,拜为尊师,故作《初至焦山呈本师用坡公韵》诗,记以初到焦山之事。入禅坐佛后,取法号“了禅”。
了禅法师对高僧非常敬仰,总是怀着谦卑之情,学习高僧大德。他与九华山的几谷上人趣味相投,经常相互交流佛法佛理,谈及坐禅心得,唱和对诗。如了禅所作《赠九华山几谷上人》《再寄九华山几谷上人》两诗,借景抒情,称赞几谷上人高僧大德、非同凡响,“上人高卧处,不与众山同”;且诗画双绝、不同俗流,“画笔超流俗,诗才迥不群”。了禅在诗中说“我来应下拜”,以表景仰之心。两首诗文如下:
《赠九华山几谷上人》
上人高卧处,不与众山齐。庭树啼归鸟,岩花献野麛。
泉从檐际落,月到榻前低。妙悟禅那意,青云自有梯。
《再寄九华山几谷上人》
九子山头月,双峰顶上云。清芬同一派,孤静两无分。
画笔超流俗,诗才迥不群。我来应下拜,古佛最能文。
了禅在焦山坐禅,与各寺院之间时常走动,交流佛法。他也经常用诗词记录下这些活动的过程,了禅在客居“一粟禅林”时,就作有《客中寄本山诸友》一首:
上方借得一枝栖,云自相依鹤自随。
见月未忘禅在指,谈经想像佛低眉。
骚坛白雪容赓和,故国黄花怨别离。
参透乾坤同一粟,蒲团独坐夜深时。
短短几行,便生动地记叙了日常佛法生活中的几个片断:月下参禅、佛前谈经、诗坛唱和、蒲团独坐,还说了云鹤相依、鸟栖枝头。虽是客居,却能随遇而安,融入佛友僧众,这种思想境界超乎常人。他的《小云山房与祇庵长老夜话》中,则记述了风雨之夜接待祇庵长老,虚心向他讨教佛理一事。诗云:
金灯一盏傍维摩,此夕欢迎老丈过。
初地烟霞知己少,五更风雨落花多。
江山如画诗难续,医药逢缘病可瘥。
我是黄梅门下客,敢将衣钵问如何。
了禅善于描绘景色,常以神奇灵妙之笔作诗,如《题刘佩卿海门观月图》云:“雨晦风萧卷复开,一轮明月从我来。用手拈月月忽起,清光飞入君怀里。”写景非常灵动,力求创造一个完整的画境,并将诗境提升到高深的心灵境界。他的《夜泊金山》是写景名篇,诗中写道:
名山千古漾中流,肯许山僧暂泊舟。
夜静闻钟来隔岸,天空邀月上危楼。
黑疑人影江边石,清辨禽声水上鸥。
到此能无怀郑审,遥看渔火是瓜洲。
诗人的心灵与山水风光感触交通,发生和谐共振,创造出多层次的时空境界,写景如画,场面开阔。这些作品温雅清俊,情致柔婉,具有较强的艺术感染力。
了禅生逢乱世,躲藏在深山古庙中也难逃灾难。他的伤乱诗“歌以当哭”(《守山诗序》),描述战争中百姓的悲惨遭遇,如《我堤行》《洲民叹》《陈太守禳雨行》等,笔力遒劲,叙事生动,描摹细致深刻,场面令人触目惊心。《感成》五首最为有名,记录了乱世中的悲欢离合。此录《感成》诗其中三首,以馈读者:
(一)
本是无心客,缘何百感生。不空人我见,难断俗凡情。
旧雨愁中散,新诗梦里成。莫言书懒寄,况乃末休兵。
(二)
未识乱离苦,先惊魂梦安。亲知存海内,孤立在江干。
恋敢轻三宿,斋难饱一餐。饥寒余领惯,蒿目泪空弹。
(三)
似我抽身早,还遭寇盗侵。度人无妙术,济世负初心。
恨心横江锁,惭无布地金。应须修净土,结社继东林。
《感成》诗其一记述了乱世中的悲哀与无奈,当时仍“未休兵”,兵荒马乱,战火遍地,老朋友都已散去,音信中断,生死未卜,诗人感喟“不空人我见,难断俗凡情”,愁肠千结,夜不能眠,百感交集,倍感孤独凄凉。其二则描写了诗人因战乱惊魂不定,饥寒交迫,孤立江干,思念友人,常常以泪洗面。其三则写诗人得知乱军盗寇前来侵扰的消息,他身为方丈,守寺有责,没有逃离,恨不能以心横锁大江,以身铺地描金,不忘济世初心。可见,了禅对民众充满了怜悯之心、对佛道真心虔诚。了禅的伤乱诗格调深沉、情绪感伤、情意浓厚,可谓是“字字血、声声泪”,是对清末连年兵祸、社会动荡的社会现实的真实反映,具有以诗存史的重要价值。
典籍资料,证实了禅大师故籍盱眙
在以往的资料中,对于了禅大师的籍贯曾有两种说法,一说盱眙,一说宝应。为澄清史实,以正视听,笔者收集整理了大量史料,深入分析,反复考证,最终确定:了禅大师故籍盱眙,无可非议!
由著名高僧茗山主编、方志出版社1999年出版的《焦山志》载:
了禅字月辉,盱眙人,俗姓雷。道光二十七年主焦山席。咸丰三年(1853年),太平军焚金山江心寺、北固甘泉寺,了禅力劝毋毁焦山。太平军欲扎营焦山,了禅冒险与之争论,且曰:“昔张世杰以舟师扼焦山,为元阿术所败,仅以身免,盖焦山无退步,非用武之地也。”山亦得免。太平军所到之处,寺庙多毁,而焦山独存。后人有诗云:“惟有焦山土不焦”。了禅之功也。咸丰九年八月圆寂。(《焦山志》第五章“高僧名僧”)
《晚晴簃诗汇》即《清诗总集》,亦名《清诗汇》,由清末民初著名文史家徐世昌集撰、中华书局1924年出版,在该书一百九十八卷中即收录了禅的诗,在其诗序中如此解释了禅:
了禅,字月辉,盱眙人,本姓雷。主定慧寺。有《留声阁诗钞》。(清·徐世昌集撰《晚晴簃诗汇》“了禅诗序”)
咸丰三年(1853年),时任山东巡抚的丁宝桢因事回里,路过镇江焦山,拜谒古寺,于除夕之夜亲撰《了禅和尚传》,后由住持大须刻勒成碑,嵌于佛墙之中。至1978年该碑方才发现,今碑存于焦山碑林之中。在《了禅和尚传》碑上,对了禅籍贯则明确写道:
了禅,字月辉,本姓雷,江南盱眙人。幼静默,不事儿嘻戏,闻诵佛声辄喜,人共异之。长,遂厌俗,以居近焦山,就挂锡焉。(清·丁宝桢《了禅和尚传》碑文)
此处“江南”非指长江以南,而是指“江南省”。明朝至清初设“江南省”,涵盖今江苏、安徽诸地。后于清康熙六年七月甲寅(1667年8月30日),将江南省分治设为二省:析安庆府、徽州府诸地设“安徽省”,割江宁府、苏州府诸地设“江苏省”。有人见碑刻中“江南盱眙”,以为“南”字有误擅改为“苏”,记为“江苏盱眙”,实为大谬。因为清代至民国、至新中国建国初,盱眙皆属安徽而非属江苏,直至1955年区划调整,盱眙方与泗洪二县一起划归江苏,同时将萧县、砀山划归安徽。所以此处的“江南盱眙人”对了禅故籍之事说得清晰无比。
清道光年间,清代著名文人陈任旸选编、焦山法孙昌道师傅校刊,于清道光九年刊印的《焦山四上人诗存》,本中选有了禅大师的诗存二卷,对于了禅的介绍也明确记载“了禅月辉,盱眙人”,书中载文如下:
字月辉,盱眙县人,俗姓雷。受海荫法,主定慧寺,海荫清恒之法孙,安分守位者也。公于道光二十七年继席正主位,分更之后,常住屡空。二十八、九两年,叠遭水患,洲田告灾,各佃来山就食,设法賙之。咸丰五年夏,又遭坍山之变,自留声阁至藏经楼禅堂,均被压毁,亦陆续建复。而脍炙人口者莫如守山一事。当咸丰三年春,发逆既据镇城,金山、北固相继火,将扎营山中。公闻,约同志诸僧,誓以死守。先往贼巢游说,及贼至百计,陈说濒于危者,屡嗣闻官军已至圌山,以未悉虚实,未敢遽进。公遣人往导水师,得乘风奋击。驻山扼守,殿字寮房,因皆得保,贼仅毁佛像而遁。自贼之下窜也,所过寺院,无不残毁,而焦山独全,御书法物无稍损失,皆公之力也。当其受任,大殿因失修久,金身几于露立,而正值水灾初澹,劝募修葺,甫得告成。又遭发逆蹂躏,已逐渐规复。孰知金碧辉煌者,不毁于贼,复毁于坍山,及公之身止,藏经楼尚末修整。而遽以劳瘁,示寂咸丰九年八月初三日也,藏骨五州山,综一生而计之席,未尝片刻安,而定慧寺之中兴实基焉。大须为公之孙而实受知者,故存诗得以较多,含山张师筠为署曰《留声阁诗钞》。(清·陈任旸选编《焦山四上人诗存》卷二)
此文及相关资料明言,“了禅字月辉,盱眙县人,俗姓雷”。资料表明,了禅年幼时居于盱山,“幼静默,不事儿嘻戏,闻诵经声,辄喜,人共异之”。稍长,读书聪颖,能诗善文,曾游金陵等地,存诗以证。后厌俗世,辄至镇江焦山定慧寺出家为僧。出入佛门,深沉少话,跟随曹洞宗海荫禅师学佛禅理。后见寺庙破败,了禅持钵周游,四处化缘,募筹善款,修葺寺院,令寺僧刮目。不久登坛说法,一鸣惊人。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海荫禅师因病退院,便荐了禅继任定慧寺第八十三代方丈。道光二十八、九两年(1948、1849年),焦山迭遭水灾,定慧寺大殿损毁严重,三十年(1850年),了禅又募资修复大殿,令众僧敬之。了禅收弟子悟春,取法号“流长”,悉心教授,传道与之。咸丰三年(1853年),太平军据天京(南京),兵占镇江,焚金山、北固,直逼焦山。了禅挺身周旋、理喻兵酋、得保焦山。并授意佛徒流长(悟春)等,将山中旧藏法物佛典,藏匿坚壁,得以无遗。时盐城伍佑场蔡姓僧芥航,先于三元宫、后至宝华山,亦归佛焦山。芥航参与护寺时,年仅二十,甚得了禅赏识,继而命悟春为其师,悉心培育,取法号“大须”。咸丰九年(1859年)了禅大师圆寂西去,藏骨五州山,任住持时逾一十二载。咸丰十一年(1861年),悟春(流长)传法与芥航(大须),芥航承袭焦山定慧寺第八十五代住持之职,年仅28岁。按焦山法系的辈份排序,了禅方丈系悟春和尚之师,悟春和尚是芥航之师,则了禅方丈乃芥航之师祖也。

《焦山六上人诗存》所载了禅法师的“鹤梦歌及序”

在了禅大师的诗存中,我们也找到其关于故籍之述。在其所作《鹤梦歌·序》中,明言“余住盱山”。在了禅的诗作中,就有“长淮”、“巫支祁”等句。
了禅少年时居住盱眙南山,此地离盱眙乡贤汪云任(孟棠)太守修建的“汪氏南园”不远,就在斗笠山旁,此地曾建有“鹤亭”,养有一对仙鹤,并设“鹤岩携琴”之景(王荫槐《蠙庐诗抄》)。少年时的了禅非常喜欢这对仙鹤,常常前往观赏,与双鹤嬉戏。后来见仙鹤飞走,心中怏怏不快,数年后仍久记于心。了禅出家之前与汪云任的侄儿监生(时监生称为“上舍”)汪柳湖交友甚深,了禅出家焦山后,他们还经常书信往来,互通信息。后来,汪孟棠在清风山得一石笋,称为“美人石”,甚是喜爱,便准备将其立于南园大门前,作为南园的标志。此时,南园双鹤喜产一小鹤,汪太守更为欣喜,故在巨石上刻勒“诞鹤园”三个大字,改“南园”为“诞鹤园”。为此,汪柳湖将双鹤产子之喜写信报与了禅,了禅得知家乡盱山产鹤,想到焦山著名的碑刻《瘗鹤铭》,欣喜之余,遂作《鹤梦歌》并有序云:
余住盱山,曾见一鹤,后忽飞去,至今怏怏。昨,汪柳湖上舍来札,谓其令叔梦棠方伯园中产一鹤,向余宗时未有以报也。乃夜梦一人持二鹤相赠,一名自修,一名修自。醒,以为异晓。起,忽有肩二鹤,至者问所从来,则赵小芝太守之与天奉主人命,云昔守黔畜此,今解组归田,遣送之山中。因作歌记其事,并束赵太守。
吾曾养鹤盱山颠,一朝飞去已十年,彼时即鹤过东海,至今犹复心茫然。
昨日故人传一编,自云鹤雏家园里。向我索诗诗未成,把笔徒增职而已。
因感入梦鹤来归,目修修自羽毛肥。南华老人梦蝇蝶,桐棚远远更奇绝。
梦幻炮影佛家戒,此是终难对人说。晓来无事过堂东,监舆肩出鹤顶红。
大呼与人间所以,此物何由来山中。苍头老髯笑谓此,来自我家赵公子。
昔年五为守黔时,介将官俸疗鹤饥。今日解组归园田,官人道遥鹤亦仙。
鹤兮鹤兮尔何缘,幸遇太守投佛前。佛地清净尔必寿,太守护持佛能佑。
其义同济驾局轩,清闲也要福消受。此地旧传瘗鹤铭,千载留声堪步后。
我本空山一枯僧,乘汝升天恐不能。但求山中州惊扰,何须更说吹箫好。
吁嗟乎,但求山中无惊扰,何须更说吹箫好。
了禅少年与汪柳湖同窗共读,两人情深笃定。了禅说,自己出家了,没有什么知己,只有汪君才是自己情谊最深的朋友。当年共灯一盏、同窗伴读,现在即便远隔千里,但故人心意息息相通。他曾为好友汪柳湖作《笥寄汪柳湖上舍》一首,诗云:
愧我无知已,情深只有君。一灯春夜雨,千里故人心。
地遮偏多梦,里空孰点金。骚坛期把袂,何日复联吟。
后来,了禅回盱眙探望,还到汪氏南园一游,并写有《过汪氏山庄》一诗:
环园皆绿水,绕屋有青山。坐久飞花落,林深好鸟还。
诗人频往复,俗客谢跻攀。爱极汪伦宅,闲闲十亩间。
对于了禅法师的生辰,只有《焦山四上人诗存》作其简介时说“遽以劳瘁,示寂咸丰九年八月初三日也”,即卒于1859年,但其生日未载。在其所作《四十自寿》诗中,似乎找到了一丝线索:其《四十自寿》诗与《守山诗》几乎写于同时,但在《守山诗》稍后。《四十自寿》中说,“弹指韶华四十年,休将往事数从前。无多功行惭人述,纵有艰难敢自怜。”但是说到乱寇扰焦山时,他又说自己“未曾避乱偷生去,始信临危授命难。”尽管后来化险为夷,但是事过之后,却又心有余悸,“平时都会谈忠烈,梦里于今胆尚寒。”所以他庆幸自己能劫外余生,还能过上四十岁的生日,所以他在诗最后写道:
剩得干戈劫外身,还从此际庆芳辰。漫言大士同生日,巴得焦公作比邻。
贼不能摧山更古,僧虽无慧佛通神。知交休道筹添幄,我是林间两世人。
如此看来,了禅守山拒寇之时的咸丰三年(1853年)可能是四十岁。若如此,了禅应生于嘉庆十八年(1813年),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住持定慧寺时应为三十五岁,圆寂于咸丰九年(1859年),享年四十七岁,真可谓英年早逝,与“遽以劳瘁”的说法比较相符。如此推断,仅供参考。

【参考文献】

1、清·陈任旸集编,《焦山六上人诗》,清道光9年刊本,光绪32年续刊本
2、清·方浚颐,《芥航上人传》,清光绪四年刻本,1878年
3、茗山主编,《焦山志》,方志出版社,1999年
4、徐世昌集撰,《晚晴簃诗汇》,中华书局,1924年版,1990年再版
5、张大华编著,《天开胜境话焦山》,江苏大学出版社,2017年3月
6、孙永宽辑,《秋舫吟与诞鹤园》,自印本,1992年6月
7、孙永宽辑,《汪孟棠轶遗诗事》,自印本,1993年10月
8、李探花,《了禅和尚,一位拯救了焦山的奇僧》,镇江论坛,2012年9月7日
9、王泽强,《盱眙籍焦山定慧寺方丈了禅》,《淮海晚报》2015年11月22日
10、曹洞宗焦山系,通灵佛教网,http://www.tlfjw.com/
作者简介
马培荣,1952年出生,江苏盱眙人,高级经济师,高级程序员,IEM国际高级企业经管管理师,江苏省突出贡献专家,首批333工程培养对象,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曾任多家刊物编委,先后获得国家部委等科技奖励29项(次),发表论文160多篇,出版科技专著10多部。2012年退休后致力文学创作,他自称是“人不在诗坛中,名不在诗人之列”的业余作者,已出版诗集《诗意空间》(8部),长篇小说《都梁史演义》、以及《马培荣散文集》《盱眙书览》《穆店史话》《话说盱眙》《盱城老北头》《都梁稿汇》等,现为盱眙县历史文化研究会副会长、学术委员会主任,县新四军历史研究会顾问,盱眙县全民阅读促进会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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