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澴酒杯”文学大赛作品选登：悠悠澴河水，脉脉思乡情 / 开普饭

悠悠澴河水，脉脉思乡情

周志祥

三叔走的那天，我只身江南小镇。噩耗传来时，是烟雨朦胧的初秋，天空仿佛也充盈着哀愁，把伤心的泪水撒向无尽的大地。雨水划过脸颊，滑落到心田，参杂了黄莲一般的苦涩。

三叔是父亲的兄弟，一个勤劳憨厚的农民，从未舍得离开他的故土，一生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在世袭居住的澴河岸边，平凡且纯朴地生活着。三叔平生有两大爱好——喝酒，吹笛。

也许是酷爱喝酒的缘故，三叔在澴河岸边的街市经营着一个煮酒的小酒坊，大家都叫他“酒哥”。酒哥酿的酒不是纯清的，但也不混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浊酒”，三叔对这种酒情有独钟。浊酒酿制时，三叔用的是澴河边长成的稻糯，光照时长，水肥充足，粒大饱满，清香可口；酿酒用的酒引子，也是在河滩上采摘的辣蓼花自制而成；煮酒所需的水，当然必须就近取用澴河水，还必须半夜取水。三叔说，河水是活的水，白天吸收了太阳的养分，傍晚归于平静，经过沉淀，糅合了阳光的温度和河水的甘甜，使酒味更加香浓。三叔用木甑把糯米蒸熟、摊凉，按照比例撒上酒引子，拌匀，然后放进大酒缸发酵成酒糟。九天后，再把酒糟放进酒瓮中温火蒸煮。酒似清泉，从瓮中伸出的竹槽里缓缓流出，好似琼浆玉液，散发出诱人的芬芳。有人嫌弃三叔的酒不够清纯，三叔说，在蒸糯米时，他故意多蒸了半小时，使米熟得更加透彻，等酒出来后是淡淡的乳白色，既有酒的甘冽，又有糯米的香甜。

三叔没有上过学堂，识字少之又少，他看不懂曲谱，但只要听过的音乐，多半就能用笛子吹出曲调来，让人好生羡慕。他经常在酒过三巡后，坐在河边，短笛横吹。笛声和风飞扬，附波荡漾，余音缭绕在河滩上的水草间，缭绕在河堤上的柳丝下，时而和缓如流，时而荡气回肠。

三叔有个要好的朋友，大家喊他老周，在河街上做豆腐。老周豆腐的做法和三叔酿酒的方法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取澴河半夜的水。黎明笛声传出时，一定是老周的豆腐在点浆。老周和三叔是发小，习惯在豆腐点浆时让三叔吹上一曲。随着老周一声“点浆了——”，笛声欢快响起，清脆悦耳。老周用木棍在浆缸中有节奏地搅拌，翻腾着的乳白色的豆浆像盛开的牡丹，那浆花跟羊脂玉一样的润泽，让人垂涎。也许是三叔的笛声赋予了豆腐灵性，亦或是澴河水灵魂的浸润，老周的豆腐较之其它，简直是千古绝味。

祖祖辈辈的人们傍水而居，依靠澴河，因地制宜，休养生息。那悠悠的澴河水，经年不息，是两岸乡亲的生命之泉。它像一条白练，蜿蜒地穿过故乡的小镇，向南，向东，像着太阳升起的地方，默默地流淌着，温暖而安详，哺育着一河两岸纯朴的万千儿女。澴河，她是我心中名副其实的母亲河，她是一位娴静的女子，温婉地趟过四季，滋润了澴河流域的万顷良田，使一代又一代勤劳朴实的人们在这里乐享天伦。澴河，她承载着多少人的青春与梦想，无论她的孩子身在何方，澴河这个地理坐标，已然铭刻于心，让人无限追忆。

小时候，澴河是快乐的伊甸园。追逐在宽广的河床上，头枕着澄澈的河水，任时光慢慢流淌。斜阳映照着田野里忙碌的人们，一个个高大的身影逐渐变得更加雄伟。戏水的孩童骑着水牛走进黄昏，那一河畈的欢腾，渐渐恢复了宁静，远处又传来三叔悠扬的笛声。

流水不老，光阴似箭，澴河两岸的乡亲世代在这片热土上默默地耕耘着，演绎出新时代的交响乐。一栋栋小楼拔地而起，一条条大道通向四方，追逐梦想的澴河人从未停止拼搏。

多年后，我带着三叔来到了江南水乡，离开那个曾经熟识的澴河小镇，离开老周和他的豆腐坊，抛弃伴随三叔半辈子的瓮甑，租住在秀水萦绕的村庄。可是，三叔再也不喝酒了，因为，他再也做不了“浊酒”。只是偶尔，听见他婉转的笛声从某个无人的角落传来。那声音，仿佛带有淡淡的忧伤与依恋，我知道，他吹的是思乡之曲，只是他从不说出来。

我有些愧疚，三叔仿佛是被我囚禁的小鸟，被关闭在离故乡千里之外的牢笼，没有自由，独自承受着孤独与寂寞。

三年后，我陪三叔回到阔别已久的澴河小镇。

在踏上小镇土地的刹那，在清秋的晨曦中，三叔犹如枯木逢春般，身体慢慢舒展开来。他闭着双眼，贪婪地吸吮着久违的故乡的气息。他扬起嘴角，笑了，醉了，是发自血脉中深情的微笑，这一笑，抚慰了他三年来深藏在心底的离乡之愁。他迈着箭步，直奔澴河，久久地矗立在漫水桥中间，向着北方宽阔的河水张望，他像是在寻找什么，是豆腐坊？还是他经营多年的酒坊？可那些曾经红红火火的老旧店铺早已在河道改造时拆除了。晨风徐来，稻香弥漫，是他煮酒时所必用的稻糯的香味。他的眼里闪烁着泪花，像这熟悉的澴河水一样，波光潋滟。他慢慢俯身，掬水畅饮，河水仍旧和先前一样清凉甘爽。他多想迎着晨风拂过的水面，再吹上一曲故乡的歌谣，可他此时已经全然无暇顾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