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地模:好大的风(一)|小说

《阅读悦读》首届大赛(小说)征文启事

文/冯地模

【作者简介】冯地模,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重庆市作协、美协、电视协会会员,重庆文学院创作员。20多年来在《红岩》《四川文学》《中国铁路文学》等刊发中短篇小说、各类文章计80万字。前后有诗集《老鹰岩》、短篇小说集《朱鹮是一种鸟》、中短篇小说集《黑雪》等出版。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一、磨尾岗

多少年以后,樊素季都害怕那吹自乡下的风。不,准确说是大山里垭口猛刮过来的大风,风风吼吼吹荡树林杂草,卷起尘土,夏天给人的不是凉爽惬意而是害怕与孤独,特别孤立无援那种,真有透经人骨髓和心脏的寒凉,四肢仿佛不在自己的躯体上生长,在月亮背后的广寒宫一般。那年她落户桃家公社,就尝到了这种感受。

那天,才翻过磨尾岗头道寨门,天翻卷着黄云就重重地压了下来,视线中对面的山野一下子模糊混浊了,扑漱漱的冷风从头面上旋起,裹起尘灰草叶,荡起尖厉的振聋发聩的响声,愈来愈寒冷,愈来愈怕人,后来轰轰吼吼在千山万壑里,冲突嘶鸣,让自己眼睛睁不开,脸蛋也麻木了。她埋头胸前,抓住崖壁突出的石棱,费劲气力才勉强转过山口,不至于被风吹坏。天黑得太早,已经初冬季节,她想今年也许会下一场早雪的,告诉母亲把那件紫花的厚棉袄带来,连同半新的白线手套还有布袜子。这时候她看见一只动物应着风蹿了过来,又一只,共两只半大犬,黑的和黄的都雄性健康,她快活地叫了声名字:狗日的地主富农。

两只狗犬,是莫氏兄弟喂养的玩伴。
樊素季那天就是被地主富农迎着一起回岗上生产队的,否则她还不会有那么大的勇气,也许独个儿躲在洼处嚎啕一场,象两年前被生产队社员迎接着初初爬上寨门一样。那时,她的眼里完全天边荒凉,贫瘠世界,手里的光荣纸花被风吹得很皱,残叶飘飘,城里欢送的热闹与兴奋已经被路途汽车的无情颠簸所粉碎,一声喇叭宣告了从此她与城市无缘,只应该在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但她无论如何想不到山村如此荒凉,电影里的大寨田红旗与歌声不知在哪里,晕车昏昏,好似被人牵着上路的羔羊。莫来莫去兄弟还笑:没有在乡下走过人户?我们感觉完全一样,明天耍不爱了回家。

玩笑安慰同学,是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活宝贝的好戏,不过,勉强管用。放心,在乡下没有哪个舅子敢欺负你,你已经处在受保护状态里面的女人,我们相当于过去故事情节的镖师,而且没有打算收受你的镖银。时间就在农忙与打打闹闹的生活里面沉重度过,总体上小樊姑娘没有吃亏,知青里面还是有许多传言的,她不愿意细想。况且母亲也讲,在农村不可以谈感情的,无论知青还是其他人,很危险。她父亲走得早,寡居的母亲盘大她和弟弟不容易,指望她大些懂事情些,以后好分担母亲的忧郁和家庭生活的挑子。

赶回来是报一个天大的喜讯,知青可以回城了,可以正式报考学校或者招工了。对知青们说来不啻为隆隆春雷,唤起了千万蛰虫们的甦生,然而小樊她觉得这振奋很遥远,至少距离自己远有点可望伸手而不可及,毕竟是云层厚厚的天边开口子有了亮光,尤其是对莫氏兄弟而言。黑犬黄犬活蹦乱跳地撞开了知青简陋的院门,瞭见窗台的灯光她就喊:“莫大莫二在吗,先弄点填肚子的来啊。”

出来的只是兄弟莫去,瘦黑一张马脸,脚靸双旧解放鞋,牛高马大地弓着腰,淡笑:“去了啥地方来是不是?吃的要旋弄,跟我开啥子玩笑啊。”

樊大大咧咧问:“那家伙呢,我有套富贵与你们。”

“未必要上演智取生辰纲不成?”让进门,莫来在里面正翻一本娃娃书,真是《水浒传》里面故事,是晁盖宋江攻打曾头市情节,这家伙只是壮一些,上唇多了点口须胡茬,也是一张远近著名的生动的马脸。莫来不动声色地说:“知道你会说什么了,不就是知青有人上调了回城了?我们早晓得也就不算新闻是旧闻了。”他坐床上盘着腿倚在木箱的油灯下,摸出一副半旧的扑克,追问,“哪个给你讲的?”

樊素季有些不高兴,站在黑影子里,真想倏地来一个转身,回到隔一堵土墙的属于自己那个家,也有一扇木门连接这里的院子。莫去进入灶房吼道:“季,只有干面条了,还得去屋后地里薅一把菜。”

莫来搁了纸牌,跳下床来悄声:“知青们走的事唯独他不晓得还蒙在鼓里,马大哈,不让他这么快知道也好,八字没一撇南瓜还没起蒂蒂呢。”不知怎的,樊素季就跟莫来出去,心情复杂得打翻了五味瓶子。门外的风依然,连纸烟儿也点不燃,樊素季瞅莫来笑了笑,老大就爽性不吸烟了,把半截烟锅巴灭了抛进衣袋,引来背后一阵狗的跳跃,欢唆。
“真个地主啊富农啊,穷凶极恶阶级立场分明,”莫来笑,“又该批判我的打胡乱说了。”他对前后两只狗犬爱抚一阵子,才掉头对樊秦季询问,“很想回城吧?"

“敢说你不想回城?我做梦都想,虽说贫下中农们对我不错我们也努力锻炼。”樊素季说。

莫来说:“我们本想扎根农村一辈子,老农民一般犁田钯田栽秧打谷春种秋藏,娶个满意漂亮的媳妇,老婆孩子热炕头清清静静过一辈子。这才是真扎啊,全心全意不是半心半意,毛主席他老人家动员我们下农村可是花了大气力的,现在又挥手命令我们回去。真是……”

“你革命,说笑话也不看场合。”樊素季叫莫来支燃手电筒,说现在突然想上茅房了,粪坑离房子远了点,让她有点害怕。还叫他不要拢来,只是远远地招呼住地主富农再隐约射点光亮,足够。这时候莫去又在叫小樊,抱点柴禾去烧,跑出来问哥子你们低低絮语在野外干什么。

“她真的不错”,莫去自言自语,“觉得我是喜欢上她了,这个樊素季,又是这么个时候。”

莫来说:“一个娃娃,瘦和奶气也让你看热眼了?她可是口口声声唤你二哥,忍心这个时候打她的主意?"

莫去笑:“说说而已。仔细瞧,她早不是小娃娃是大姑娘了,真的生得不错。围着转想吃鲜的猫儿不少呢,就怕我们。也许她对你有意,不是我。”

莫去房后抱了捆柴,进入灶屋为小樊整面。樊素季喊亮光,远远地哭腔责怪莫来关熄了电筒,起身整齐衣服碎步过来,还恼:“我要是被蛇咬了咋办?"

“快冬天了,梭老二还敢吓你?蛇咬三世冤,没有恶事不用心怕。”

“没有梭老二有鬼老二。”

“知识青年还封建脑壳,迷信。”莫来慢慢过去,猛地抓住樊秦季的手,手软而冰凉,恰如一方浸透了水的凉糕;他低下头,张开斗篷一样宽大的胸怀,想把头矮身瘦的姑娘叼住,而她却挣滑开来,渗透了的影子无声。莫来又说:“小季,我们都要回城了,无论如何要向你表白一,你是属于我的而不是别人。”

“莫这样,”樊秦季低声吼,“莫去也说过同样的话,而我只有一个。也想不出我好在哪里,值得你们喜欢。只想早早回城,看妈妈和弟娃,我妈是一个心疼女儿不让娃儿吃亏的人。”

“喜欢莫去那疯子?他哪些好?”莫来有些妒忌,仍然抓住樊素季的手掌搓揉不放,还说,“只有一部分表现好的知青推荐回城,我想你和我都应该是表现很好的知青。”

“能保证我走?"

“尽一切可能。”

“谁先走?而不是莫去?"莫来肯定地回答,“他是我兄弟,而你又是我暗恋喜欢的人,应该为你们,首先考虑你这个弱女子。从我见你的第一眼起,就认定我们会发生些不同寻常的故事,从此你所有的点点滴滴都在我心里,两三年,离一千天也不远,每天有多少分分秒秒,但我今天才有机会吐露深埋的感情。相信我的表白吗?"
樊素季后退一步,嘻嘻笑了:“大哥,莫大哥,现在不能糊糊涂涂乱答应你,待容我有时间慢慢想一想。今年才吃二十岁的饭我们都不懂大人的事情。给老二讲,面条也不想吃了,我向你借的那部书还没看完呢。”
莫来简直懊恼到了极点,这时他看见莫去威威武武立在门口,转瞬间又张嘴嘿嘿地笑,格老子又不吃了,面条都下成浆糊还淘不少神下佐料,女娃子家的心秋天的云难得将就。不吃算毬,留给我自家胃口慢慢消化。“你知道什么了?”莫来漫不经心地问。

“哥,你真想在广阔天地炼啥红心?"

“我们不是响应号召来的?"

莫去不无恶意地说:“我还以为你打算农村娶亲生儿育女,子孙劳动锻炼无穷无尽呢。我一天也呆不下去了,想第一个回城,别瞒我,哪里都说昂了,知青要调一部分走我得首先争取争取。”

莫来说:“别把问题想得太容易太美,喉咙也差点伸出爪爪来,我们得联手一拼才行。至少叫小樊早离开。”
一夜都是风,莫来一夜也睡不着,门外一夜又是狗咬。他想,夜长梦多,莫去未必也真的睡得安稳觉,他是个有话不对人明说的阴狠人,不知又打什么诡主意。不过自家兄弟,让他三尺又何妨!问题是他可能理会不到好心当成驴肝肺,还暗笑你傻乎乎弱智无能,中间还横着一个樊素季。顶好是皆大欢喜,都走。想来这近乎于天方夜谭。好个樊素季,与他床抵床可怜只有一墙之隔。真想神笔马良般指头画窗户轻轻推开空间说话,进入她美妙梦幻当中,就害怕吓醒了她。天刚亮的时候莫老大真睡着了做梦,梦见两面无遮无碍亮堂堂洞房花烛,樊秦季成了新娘,凤冠霞披光彩照人妙眸生辉。拜天地祖宗夫妻对拜,进入洞房上床成其好事的时候,新娘却倒身在别人怀里,不是别人,是兄弟莫去。醒来天色就大放光明,心情陡然惆怅热红苕稀饭吃也是没精打采。

二、乡村生活

天气干冷干冷地,就有人怯生生地叫门,原来是卢队长问他们兄弟二人开不开工,去就跟一伙青壮年整理后堡的水塘,水塘老是漏水,冬季不弄好年后开春就蓄不成水影响队上秧田。莫来想了一下不去,要到镇上赶场,探听一下知青的准确信息,心想你这鬼诅咒堰塘老淹死人,而去年冬里天寒地冻正值下雪时候,要人下去堵漏你怕冷我也畏冻的,队长生气自己脱衣服下去,近六十花甲的老人还有个哮喘毛病。还是莫来自告奋勇下去完成的活儿,不是出风头而是可怜为人善良的卢队长,而平常待知青不薄。坎上烧一堆谷草火,坎下放两瓶红苕酒,嘴对酒瓶猛喝一气,抱着裹了棕的木桩扎猛下水,入水全身火燎似地陡然麻木了神经反应凝结了,腿脚不停地动啊弹地,沉下去一定深度才够得着目标点,反反复复终于找到那个漏眼塞按下木桩,凭借求生的腾力冲出水面,勉强爬上塘坎被人死狗样拖起,才感到地狱般的颤冷,一边披上旧棉絮一面向火。他不明白自己为了什么。
可是劳而无功,木桩没有塞紧,须得有人第二次下去踏桩。莫去站在人堆里,瞠目结舌瞅闹热,队长说:“莫二替下你哥,他再去受不了会落下病根的。”

莫去腿脚连退了三步,偏着牯牛颈子问:“死了咋办?多少工分都补不起,我没哥那么傻,再说,我们队一天几个钱的劳动日啊,知青的命比你们农村人要贱?”说着不慌不忙离开,“反修防修是百年大计啊,莫来你们蛮整不是个办法,待我回去想想再转来告诉你们方略。”

骑虎难下,莫来拍了拍胸膛咬牙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怕个卵啊,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他让酒呛出了眼泪,解开披衣又滚水下塘。幸好这次多了个心眼,用草绳系住腰,让人最后是连拉带拽才活着浮上坎的。任务完成得不错。当然这次壮举也传遍了整个公社,广播站播发特稿为:《主席语录鼓干劲,英雄知青水塘堵漏》,副标题是:岗上二队知青莫来的事迹报道。

不少知青也嘀咕他,显屁股白,大不了多一个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积极分子。不过卢队长对他倒是五体投地,把莫来真当英雄好汉鼎敬。他也知道这卢队长农活能干脑壳比一般人好使,有个小孙儿才七、八岁念村小,便自告奋勇给当千爹,亲家不亲也亲,好处也是不言而喻的。知青迟早要出去些人,应该早些让队长知晓,想,叫事前吹一吹风。可是胖胖的老年队长躬腰下去逗黄犬,亲昵地抚弄眼鼻叫富农,富家咆哮着咬他的手指头,吓得他跳起来,才说有点重要事情要和他私底商量。“莫去呢”,他张眼四壁望,“不在,也好,咱们亲近说几句话。”

莫来说:“他,大约又去赶一四七的溜溜场去了,不务正业,我也不想说了。他一年做的工分还不如小樊,吃饭却一个顶两三个。”

队长说:“娃娃是恍了一点,年轻人嘛,醒事就好了,打虎还要亲兄弟,你们毕竟上同奶胞下同衣胞,让他耍。”

“坐”,莫来见没有好觉睡了,床上翻身跳下来,竹床吱扭响成了音乐,赤裸着半身黑肉,披上棉旧军衣去灶上洗漱好转来,队长才慌忙说不坐噢不坐,扭腰进来告诉莫来意料之外的美事:大队会计有心与知青亲近,有一个从县里读书毕业回来的女儿,如花似玉,只是心高气傲,不肯一辈子挖地,脸朝黄土背朝天,父母说她不过,就想给她找个城里人,今后也带到城里生活。说起,莫家弟兄也是认识的,那个叫方英的女子参加过公社宣传队,当过跳舞配盘儿的角色,一个面目娇好的乡下女娃娃而已,在气质风度上到底不能与知青们相比,他也并不在意,不过说过几句话而已,那几句答讪和玩笑也实在普通,怎么会在她心里留下难忘的印象?真是怪了。
队长索了一支烟吸,星火明灭,吁了一口气才说:“老莫,方会计只是个会计,为人和能耐可抵得半个公社书记,大队上讲话都是有斤两的,成与不成你想想,我只讨句回话给女方。”
莫来正在刷牙,喷了脸盆白沫,说:“屁,难道我下乡这么久就为了去给人家当一辈子上门女婿?就是漂亮仙女画中人给我当媳妇也得掂量一下。晓不晓得,新来了个表现好的知青能够上学招工的政策?"
队长拍手说:“当然好哇。可是你的表现好孬,生产大队说不说话呢?说话,老方也要顶两句的,谁叫他也算是大队领导,书记是他妻舅。”

莫来耸耸肩头:“也犯不着去得罪一窝子黄鼠狼地老鼠,这样,给他方会计讲,我有空提礼物拜访他老人家,待这阵子空,想一想再说。别的事儿莫提,啥子婚姻,交个普通朋友我不反对,走着瞧,再说那女娃娃样子看来还相当顺眼。好,就这么做。知不知道,城里面谈婚事对象叫耍朋友,上下两个慢慢子细耍生娃儿哟?"
队长忙不颠地说:“噢,那是,那是。不生崽崽扯结婚证做卵啊。”起身掩门走了。这时,他莫来才决定去看看樊素季,记得昨晚似乎怎么的惹她生气了,脑壳疼,细节也不大回忆得起,他想把方姑娘的事情讲给她听,博得一笑。记得有段时间,他跟樊素季很亲密的,热天歇凉,秋天在坡上做活路,她老爱听他的龙门阵,夜晚就讲鬼故事,讲得她浑身乱颤作惊作寒,怕听又想听。莫来就爱她那放肆率真的面容笑音和狐疑的眼神,眼珠子在煤油灯下又亮又圆。可是她后来与莫去亲热,似乎两个都天趣幼稚,在莫来眼里,樊素季小小的样子这两年一下子长成了颜色动人的大姑娘。

推门,满院坝乱草,黑犬地主不见,只有黄狗富农摇尾上来,奴颜讨好,眼珠湿汪汪地,被莫来狠踢了一脚,又嚎叫着退在柴草角里,一会儿又贴上来。莫来捡块瓦砾甩过墙,不见应声,断定都走了,想一定是被莫去约上场镇去了。赶场不一定有事儿,那是知青休闲日的集聚地和欢乐、斗殴以及一切消息的交换地,十几里山路对他们也不算远。记得樊素季讲过,她去场上交一封家书信,晚上煤油灯下恍恍悠悠写了半个月,不想托人带去邮局,自己交放心些。

下乡落户的那天,她和莫氏兄弟碰巧乘同一辆汽车,解放牌汽车装饰得大红大绿标语满身彩旗飘扬,三个人戴着大红花又站在了靠左前方一堆拥挤。莫氏兄弟高矮壮实差不多,模样也差不多,眉毛扫帚一样又浓又黑,咋一看傻木愣愣的,象哼哈二将军。其实老二略有区别,年龄都比樊大个莫约两岁,高一年级,都在城市某中学就读可是瞧着眼生得很。问,果然同所学校,万县三中。他们二人是孪生兄弟,仔细斟酌神情上又有区别,莫来肥厚沉着一些,莫去活跃轻浮些略瘦。

莫去说胸前的大红花戴久了又沉又热,要请这位美丽的女生帮他摘下,摘下了又说唱一支歌表示酬劳,不是吹一支什么好听曲子也行,他被盖卷儿上挂着支梆笛。其实,哪里听得见啊,汽车马达启动离开城区在公路上一个劲儿跑轰轰闹热,尘土飞扬红旗招展,上面依然鼓锣敲打得喧了天,莫来冷笑说:“少听他的,犯傻,他小时得脑膜炎抽过脊髓,不过你自己喉咙发痒愿意引吭高歌又另一回事儿。”

莫去不以为然:“造谣可耻啊信谣可悲,注意注意,阶级敌人妖言惑众,正在打击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热情。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哪个教导我们的?”

莫来笑道:“热情高涨,为啥开车的时候又跟别人一起流眼泪呢?"

樊素季说:“和妈妈招手的时候,我也哭过,下雨一样,好笑人么?”又问,“是谁来送你们的?"

莫去生气:“无父无母,都赤条条石头缝蹦出来的孙猴子。不像你们这些女娃娃,一出来有家可想,还以为下乡是请客吃饭绘画绣花,温良恭俭让。”
为这,樊素季很长一段路上没有和莫来莫去说话,昏头昏脑地望风景,看前面的路途后面移动退后的车辙,心里总酸酸地疼痛。她是被班主任老师动员来的,理由明白了一大箩,感情上总与生自己长大自己的窄小而尘土飞扬的古老城市离不开,联系千丝万缕在抓扯。下户口时母亲流泪,有女儿被嫁到天涯海角的感觉,不晓得啥时候再见。不象莫家兄弟,是自己偷了户口来的,城里呆腻了,下乡只为换一口新鲜空气活动活动筋骨。下车在公社,被方会计带到一个大队,在大队部,他问小樊愿去哪儿,不是一个人去后山,就三人一齐上磨尾岗那里的生产二队田多土厚,出产与众不同劳动日工分值钱得多,这个时候的她陡然感觉二人可以信赖依靠的,就一起上磨尾岗九队。樊素季晕车厉害,一到生产队就呕吐卧床队长家里,队长吩咐儿子带莫去请来赤脚医生诊看,而莫来装做内行把着她的虎口穴减轻痛苦。

虽然乡下中年草药医生,经验还是管用,不就是吃两片药,扎一行银针在某处穴位的事情,睡睡包好痊愈。不过一二小时的时间。待她好转,莫去问:“还要啥子?"

樊素季不流泪了,说:“你答应吹笛子给我听的。”

莫去果然解下背盖卷上的梆笛,颇为动听地吹了一曲《草原牧民见到了毛主席》,音调时而婉转时而高昂倒也动听,莫来不紧不慢地鼓着掌,嘴巴打着和声。这时候傍晚,山里起风了,这季节的风特别大特别猛,整个山谷成了猛烈抽动的风箱,翻肠倒肚,除了风啸别的什么声音都弱微,房屋院墙在颤抖,庄稼草树弯腰贴地,人躲在大自然后面大惊失色,笛音突然淹失了。女知青樊素季浑身发抖,无比恐惧浑身无力,病一样维持了很久。以后,她给妈妈的信里大肆渲染了磨尾岗的刮风,不无夸张地说这里大炼钢铁已经砍伐得没有几根树木,满山黄土和野茅草,所以风现象特别肆虐疯狂吓人。其实也知道,山野里刮风吹沙是平常现象,只不过这个叫磨尾岗的山峦猛一些急吼一些,震响得长久一些。读过古诗,胡天八月即飞雪。一川碎石大如斗,就这感受。

可是,这里是上山下乡的农村,磨尾岗上啊。
这天莫来走拢场镇,就听说兄弟莫去领一帮人在场上与人干架,三步两步窜到后街,在转左拐的国营供销肉店门口见有人站在凳子上,声称批判掌刀耍称的鼓眼张屠户。随后跳在肉案上还在怒吼,抓起明晃晃锋利带血的割肉刀对着人头攒动赶场的乡民发表演说,声嘶力竭的,旁边簇拥了一伙儿男女知青搞笑起哄。事情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知青每人一月有斤半供应肉,镇民凭票证一斤,乡民没有,赶场天杀两条猪肉都紧俏,而张屠户却藏了小半边猪肉在案桌后面,说是给区上武装部留起开什么会用的。问题在于好多男女知青没有割上,这不日卵人么?开会,全是借口给他三姑六舅亲戚老表私留起的,明明白白在欺侮咱外来户知识青年。于是知青们义愤填膺不依,独有莫去冲上打算捶张屠户半边板油出来炒菜,低头认罪赔礼道歉。死了你张屠户我们也不会吃带毛猪,收拾了地方恶霸坏人再敲锣打鼓去区里公社报功领奖,不信说不赢理由。
莫来看见了樊素季,她在人堆里仰起颈笑嘻嘻盯闹热,还一个劲儿说:“坏人该打,好人打坏人活该。”

知青们举手拥护,莫去十分兴奋高分贝唱起即兴改编的《农友歌》:“霹雳一声震哪乾坤呀,我们知青要革命哪。打倒卖肉的张屠夫呀,举起快刀把肉分呀——”

乡民们拥挤多得压断半条街,一个个兴奋莫明,知青们要打捶动刀了,城里的人好野道,身上还揣着炮火呢,你推我挤,人声相呼,一听说开打流血恐怕死人,又散成一窝蜂,顷刻间躲跑了个干干净净。吼声呼啸声东西的摔坏砸破据说惊动了镇上领导,于是,有干部前来查看原因情况。

莫来上去问:“莫去,你们在闹什么?"

莫去甩了肉刀眨眨眼睛说:“杀富济贫,打土豪分田地,一切权力归农会。”
莫来生气:“啥时候了,还出风头,给我下来行不行?不就是买块肥瘦槽头肉,少点油水也寡不死人。”

莫去得意:“这些人,欺软怕硬不给点厉害不行,一贯鱼肉乡里百姓。”

鼓眼张屠户莫来是认得的,有时还甩支烟打个哈哈,不知从哪里脏兮兮地拱出来大喊冤枉:“知青莫大哥,我么时候说过谎,我哪里又得罪你们兄弟,弄得我脸不像脸人不是人,你来劝大家一句话噻。”

不知几时人前站过来一位穿黄衣的矮锉子老头,哮喘着说:“不怪,不怪张屠户,人家刀儿是我招呼了才割才留的,其实开个表彰会也用不了那么多,给知青们每人割两斤打牙祭。”又对莫来说,“你们知青没有错,响应国家号召来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对办公事的实行群众监督,对头噻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

樊素季说:“认识你,区里武装部长,知青会我就坐你身后呢你一口叶子烟抽得熏人。我们这么割了肉吃,不是闹得简直没有主题意思了么?算了我们走。”

莫去不太服气,骂:“什么武装部长,糯米老头一个来揉包包散,牵上阵打得国仗吗?”

有人说老头真的在朝鲜打过美帝负过伤立过功,莫去才哑了嘴巴。莫来手扯兄弟大步离开,街心人众让出条道来,有人曾见过知青打架,满面鲜血还把手上的两把匕首舞得车轮一样,亡命非凡,都怕溅上红颜色鲜血。有人吼散了场合了撵过来看稀罕,肉铺子早关门板了。武装部长一颠一颠走了,樊素季还望得眼出神,自言自语说:“这老儿为人倒也不错。”

莫来说:“不错,豆腐几面光。他的几个儿子都在外面当兵,外侄都在部队伙房煮饭喂猪当伙夫。唯一称赞的是为人耿直爽快,当然也霸道人称肖大炮,过去也真是在炮兵部队干过几天代理排副。”

(未完待续)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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