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散文】江剑鸣《涪源,颤抖的故事》(下)

《阅读悦读》首届大赛(小说)征文启事

文/江剑鸣

【作者简介】江剑鸣,四川平武人,中学退休教师,四川省作协会员。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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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5月23日,我们一批老师带高三学生在非地震带的成都市异地复课。25日下午,成都的朋友牛放先生和雷康先生,赶来西南财大看我,说是慰问从灾区走出来的幸存者。四点钟,成都平原初夏的太阳,像蒙着一层薄布,过滤出的黄橙橙的阳光,斜射在楼房的墙壁上,透过一排杜林的枝桠,洒在地面上。从小卖部借出几把折叠椅,在光华园校区研究生宿舍楼外的阶沿边阴凉处,我们坐着闲聊,聊5月12日下午我经历的种种细节。突然,我感觉屁股底下的椅子颤抖起来了。我站起来,大喊:“地震!地震了!”大家跟着站起来,事发猝然,却不知往何处去,惊恐,慌张,无奈,无措,却只在原地呆着。西南财大的楼房,在成都平原的夕阳里舞蹈起来,赭红色墙体,左扭右摆,墙壁上出现了许多水波一样的纹浪,抖动,扭曲,像癫痫病人发病一般,忍受着剧烈疼痛,全身颤栗,扭出蹩脚的舞姿。那舞姿与我12日下午在平武县城看到的舞姿一模一样,极不协调,非常笨拙。阶沿下停着几辆汽车,车轮原地起跳,“咚咚”作响。脚边几个五颜六色的饮料瓶子,也跳了起来,骨碌碌滚到汽车肚子底下去了。这些,又是一组舞蹈形式,笨拙的舞姿,算是给楼房伴舞吧。

这次我没有发抖,没有头晕目眩,胃里也没有东西上漾。这次没有听到所谓的地声。城市喧嚣,人声汽车声一片嘈杂。我体会到,地球的抖动颤栗没有地域之别,不管是平民居住的偏僻之壤,还是达官贵族们拥有的大都市。

事后得知,这是最大的一次余震,发生在青川,6.4级。作为非地震带的都市,也有较强烈的震感。

6月4日上午,我跟一个同事前去拜访朋友牛放。11点钟,我们在红星路二段省文联大楼四川文学社邱易东老师办公室喝茶聊天。邱老师儿童文学作家,他要搜集地震中儿童们的英勇事迹,准备出版一本专集。办公室里就我们四个人,邱老师夫妇,我和同事。突然,办公室里的桌子凳子都“哆哆哆”抖动起来,办公桌上的茶杯,笔筒,文件夹,订书机,书本,都剧烈地跳动起来。仍然没有听到所谓地声。邱老师背后一排全是抽屉的金属文件柜,每个抽屉上挂着金属钥匙,此时,那些金属碰撞,发出“啼里咵啦”的伴奏,渲染着地震的紧张,烘托出地震的恐怖。

我和同事不约而同地喊道:“地震!地震了!”邱易东老师夫妇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是余震吧。”我和同事站起来,准备往外跑。看人家都没有起身要跑的意思,我们就不好真跑。正在尴尬时,牛放进来了,说:“不要跑。这是七楼,跑不赢的。真的严重时,会停电,跑进电梯里更不安全。”我们又只好坐下,继续看那些家什在金属钥匙的伴奏里,不停地跳跃,不停地舞蹈。红星路的楼房是不是像醉汉一般地扭曲出了水波一样的曲纹和蹩脚的舞姿,我没有看到。从窗户看出去,是灰黄的天空,成都平原常见的像蒙着纱布的天空,明晃晃的,晃人眼睛。

我曾感叹,人家生活在非地震带上的人,在地震发生时,不慌不张,不往外跑,有泰山崩临而不惊不诧的大将风度。后来有个南坝死里逃生的朋友说:“那是他们没有见过震中地的惊险。无知,便无畏呢。”如此说来,对某些事情的无知,未必不是好事。

这次余震发生在哪里,多少级,我至今也懒得去弄清楚。据说,截止2013年底的统计,汶川大地震后大大小小的余震,共有近万次。这个数据,足以证明,地球的疟疾病,非常严重啊!

之后便是轰轰烈烈的抗震救灾和轰轰烈烈的灾后重建。三年重建,两年完成,一座座高大上的新城新镇新村拔地而起,建筑物上都镌刻着红色的“河北援建”字样,红得像血,时时提醒我们不忘灾难,红得像火焰,时时燃烧着涪源人民必须感恩的情怀。

之后就读到许多地震故事和诗文。那些作者,有灾区的,有参与抗震救灾和援建的,也有从来没有在灾区踩一个脚印的。那些作品,都感动着我,个别作品,还让我这个幸存者读得泣涕涟涟。

(6)

2013年4月20日早晨,我在绵阳。刚起床,在厕所里洗漱,感觉脚下在抖动,随即,洗漱台上的瓶瓶罐罐“哔哔啵啵”跳起舞来。我在心里喊了一声:“地震!”没有听见轰隆隆的地声,因为大街上的汽车声已经够大的了。从厕所窗户看出去,对面那些楼房,正在扭动,前后扭,左右扭,扭出了水波一样的曲纹。平常觉得很刚性的楼房,此时像面条似的,柔软极了。窗户玻璃反射着晨光,随着大地的颤栗,不停晃动。

我冲出厕所,在客厅里找到手机,给远在平武的家人打电话。一时紧张和焦急,竟然找不着手机放哪儿了。明明是在沙发上呀!找到了手机,又老是翻不到号码。电话打过去,居然无法接通。给绵阳的朋友打,都在占线中。此时,楼下有人在喊:“地震!”有人在楼道里跑动,“咚咚咚,咚咚咚”。我人没有跑,但心在咚咚咚跳。

一个小时后,该联系的都联系上了,大家都没事。并且知道是雅安芦山发生了7.0级地震。电话里,我装着无事,跟朋友调侃:“我们这些人,地震早已见惯不惊,“5.12”都不怕,庐山那么远,怕球啥!”

2017年8月8日晚,我跟何先生在涪江岸边喝坝坝茶。堤岸上有许多人散步。天空积聚着浓厚的乌云,江水倒映着暮色中的远山,倒映着江岸上的楼房、江堤、路灯和散步的人。人们见面就抱怨:“这鬼天,咋这么闷热!”

刚把茶泡上,忽然飘起一阵急雨,散步和喝坝坝茶的人,顿作鸟兽散。我跟何先生跑到岸边的茶楼上,坐在卡座间,继续喝茶。茶叶正在玻璃杯里翻滚,杯子升起袅袅白烟。我脱掉运动鞋,很不文明地斜卧在沙发上。何先生一个葛优躺,斜卧在对面。听外边雨声滴答,看杯子里茶叶浮沉,开始我们一贯漫无目的的聊天。突然,沙发抖动起来了,茶几颤栗起来了,茶杯也在茶几上滴滴哆哆地跳起了迪斯科。何先生漫不经心地说:“嘢,地震了呢!”说完,他站了起来,望望楼下。楼下烧烤店有人在喊叫:“地震!地震了!”也不知道是顾客,还是店员,在跑动。仍然没有听到地声,因为人声雨声十分嘈杂。我赶紧坐直,找鞋,穿上,但没有站起身来。我这一生已经多次遭遇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地震,反应麻木了。该怎么办?我拿不准。是往楼下跑?抖一下就过去了,岂不白跑?万一像北川县城那样,跑也跑不脱呀!纠结啊。后来回想当时的情形,从深层次分析出原因,不是我有多么镇定,而是我这是老年人反应迟钝,行动迟缓。

十来秒钟之后,一切又渐趋平静。看手机上的时间,“21:19”。忙着打电话。先给百来米外的家里人打,通了,互报平安。我就不急了,心里也没有过去地震发生时那种咚咚咚的跳动和颤抖,更没有头晕和反胃的感觉出现。接着看微信,知道是九寨沟,说是6.5级,又说是7.2级,两小时后,才定在7.0级。给九寨沟县城的朋友打电话,时通时断,总算得到了他们平安的消息。

何先生从微信上看到,平武马上就要派救援队赴九寨沟。我说:“我们明天也去。”何先生笑着说:“退休老汉儿,莫挡别个的路。”

次日,平武县沿途四十几个救助站相继成立,救助从九寨沟撤离的被困游客。外地救援的车队源源不断,开往灾区。我的女儿,带着身孕,也在乡下的救助站劳累了两个昼夜,算是作为曾经的灾区人感恩社会回报社会吧!

按照那条所谓的地震线的说法,瞧一瞧地图,芦山、汶川、北川、平武、玉树、青川、九寨沟,跟河北的邢台、唐山,还真的都在同一条线上呢!

(7)

一度时期,我看东西,都感觉在颤栗。早晨,我看朝阳从东山升起。在半个红脸冒出山梁时,一跳一跳地爬上山梁,冒过山顶,高于山梁上的树木。那所谓一跳一跳地,就是在颤栗。山梁上的树木,甚至山的轮廓,也跟着一起颤栗。下午,我看从西山缓慢落下去的那一轮夕阳。夕阳的轮盘在接近西山山梁的那一瞬间,颤抖起来。夕阳在颤栗,山梁也在颤栗,就是那种所谓的一跳一跳的姿态,直到夕阳的轮盘完全隐没于山后。

后来,我跟教物理的吴老师讨论这一现象,他非常冷静地给我分析:“你看到的那种抖动颤栗,是光线变化,给我们眼睛造成的视觉错位的变化。”但我还是怀疑,地震的恐惧,可能改变了我们对客观世界的认识,甚至改变我们的人体基因。我的眼睛就这般不真实地反映着真实的客观世界。客观世界的种种乱象,已然改变了我的生理机能和审美判断。我的客观世界和主观世界都在颤栗,是地震带上的人的后遗症吧!

人的抖动和颤栗,多是内心的紧张焦躁和恐慌惊惧导致的肢体反应。一旦遇上突然状况,“两股颤颤,几欲先走,”是正常的生理和心理反应。蚂蚁和蜘蛛是不是这样的反应,我不知道,反正我是。别人百年难遇,而像我这样,一生中四次近距离遭遇七级以上的大地震,实属难得的高中奖率。那些震殇之惊吓,于我所产生的恐惧反应,所带来的后遗,目前尚无任何先进的仪器精确诊断。久居地震带的人,恐惧的反应在所难免,亦属正常,渴望大地安宁,是内心最大的诉求。

这是大自然的巨大而神秘的威力的客观存在。李表叔李表婶和物理吴老师地理张老师都亲身经历了松平地震和汶川地震,他们心里应该都跟我一样,存在恐惧和阴影,虽然他们对地震的解释各异,但都会存在轻重不同的后遗症。当然,非我类的生物们,也许已经忘记了那些特别的时刻和特别的灾难。

列子说:“天生万物,惟人为贵。”人类虽然是智慧生命,但却面临比其他生物多得多的灾难,像我这样生活在地震带上的人,尤其如此。而非我类的动物们,大多在野外和洞穴内居住,野外宽旷,容易躲避地震,而有些洞穴都多是拱型结构,拱形结构抗震能力最好,故地震灾难对动物的危害就比人类要小。我们追求舒适的房屋享受,但再坚固的房屋也难抗住震灾的高烈度,故而我类遭遇灾难的几率比非我类大得多。

我热爱脚下这养育我的土地,热爱承载这土地的地球,我们穷尽华丽辞藻赞美大地赞美地球。可地球为什么总要自生出这许多的灾难呢?我们把地球比作母亲,母亲可能生病,但母亲怎么舍得虐待子孙呢?上帝同样没有给出答案。

灾难分为正常性灾难和非正常性灾难,如风灾,雪灾,水灾,震灾等,它是天性使然,具有不可抗拒性,系正常性灾难,该来的迟早要来。但人类凭据自己的经验和智慧,完全应该可以预防和降低灾难的程度。如果鄙视大自然,忽视它的巨大力量,被动的对待天灾,那就变成了人祸。人祸的参与,就必然加重灾难的程度,给人们带来更严重的痛苦。

地球在颤栗,自然界在颤栗,世界在颤栗,何况我,一介渺小的生物呢?我们一厢情愿地祈祷风调雨顺,渴望安宁,厌恶灾难,出发点无可厚非。“人定胜天”作为一种哲学论断或者作为鼓舞士气的政治口号,我不敢也不愿妄议,但在自然规律和类似地震这样的灾难面前,窃以为它是不可能成为现实的虚妄之言,就是呓语。我们在诅咒恶魔的同时,也懂得大自然让我产生的敬畏道理。大自然应该让我们敬畏!坦率承认人类的渺小和对大自然的畏惧,是唯物主义,不可耻呀!敬畏自然或许是一剂药方,虽然无法治愈地球的疟疾,但却应该可以治疗我的地震后遗症吧?

灾后物质的重建很快完成了,但心灵的精神的重建,还任重道远。好在,涪源山区这十年的巨大变化,算是对我的灾难后遗症,稍有治愈之效吧。

(8)

我住在涪源山区的平武,继续经历着地震恶魔的随时骚扰。我对地震充满厌恶和仇恨,但却无法回避,更无法赶走它。我即使不回忆那些惊险和惨烈,那些场景也客观存在,我心里的疼痛也不会完全消除。

我不懂那个胡焕庸教授的什么线和中国地震线这些空缈的概念,无力研究它们之间是否有什么关联。我不会动辄就引用那些姓名几拃长的外国佬关于灾难的论述,更不会空洞地嗯嗯啊啊地抒发某次地震后的心情来作秀。我没有本事记录地震的全过程和灾区的全貌,只会朴素地记述我个人亲身经历地震灾难的经历和感受,记述颤抖中的涪源平武,也算是在讲中国故事吧!

我生活的涪源平武,是中国版图的一个组成部分。关于平武地震的记忆,属于中国记忆的一个部分。平武地震故事,是中国故事中的一个段落或者一个句子。我每天都去江边,站在堤上,看一看四围的群山,看一看东逝的流水,感受颤抖遗留的疼痛。高山耸立,像一个忠厚的长者,默默不语,江流湍急,像一个活泼的青年,歌唱不已。眼前一切,与非地震带的城镇似乎没有什么两样。地震的疼痛,只藏在我的心里,并不示人,因为,我们的生活,还将继续,无论地震带的人,还是非地震带的人,无论胡惟庸线以东,还是以西。

十年了。这十年,涪源山区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且还在发生着变化,物质的,精神的,思想观念的,无论在城镇上,还是在乡村里。这是一个幸存者感到无比欣慰之处。

今夜,夹在龙门山和岷山两条地震带之间的平武,没有月光,也没有繁星。我安坐在时光的端口,将那些裹挟着痛苦记忆渐渐远去的光阴轻揽入怀。我不但想起地震,还想起我一生种种幸与不幸,便打开昏黄的台灯,在键盘上敲出以上文字,表达一个幸存者对灾难之痛的祭奠,对十年巨变的感恩,对涪源未来的期盼。

作为一个幸存者,我祈祷:愿天赐祥和,地惠安宁。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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