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子学略说7

订　孔

远藤隆吉曰：孔子之出于支那，实支那之祸本也。夫差第韶、武，制为邦者四代，非守旧也。处于人表，至岩高，后生自以瞻望弗及，神葆其言，革一义，若有刑戮，则守旧自此始。故更八十世而无进取者，咎亡于孔氏。祸本成，其胙尽矣。（远藤氏：《支那哲学史》。）

章炳麟曰：凡说人事，固不当以禄胙应塞，惟孔氏闻望之过情有故。曰：六艺者，道、墨所周闻，故墨子称《诗》、《书》、《春秋》多太史中秘书。女商事魏君也，衡说之以《诗》、《书》、《礼》、《乐》，从说之以《金版》、《六弢》。（《金版》、《六弢》，道家大公书也，故知女商为道家。）异时老、墨诸公，不降志于删定六艺，而孔氏擅其威。遭焚散复出，则关轴自持于孔氏，诸子却走，职矣。《论语》者晻昧，《三朝记》与诸告饬、通论，多自触击也。下比孟轲，博习故事则贤，而知德少歉矣。荀卿以积伪俟化治身，以隆礼合群治天下。不过三代，以绝殊瑰，不贰后王，以綦文理。百物以礼穿□，故科条皆务进取而无自戾。（《荀子·王制》。）上言“道不过三代，法不贰后王”。下言“声则凡非雅声者举废，色则凡非旧文者举息，械用则凡非旧器者举毁。夫是之谓复古”。二义亦非自反。雅声旧文旧器，三代所用，人间习识。若有用五帝之音乐服器于今以为新异者，则必毁废。故倞注曰：“复三代故事，则是复古不必远举也。”其正名也，世方诸仞识论之名学，而以为在琐格拉底、亚历斯大德间。（桑木严翼说。）由斯道也，虽百里而民献比肩可也，其视孔氏，长幼断可识矣。

夫孟、荀道术皆踊绝孔氏，惟才美弗能与等比，故终身无鲁相之政，三千之化。才与道术，本各异出，而流俗多视是崇堕之。近世王守仁之名其学，亦席功伐己。曾国藩至微末，以横行为戎首，故士大夫信任其言，贵于符节章玺。况于孔氏，尚有踊者。孟轲则踬矣。虽荀卿却走，亦职也。（荀卿学过孔子，尚称颂以为本师，此则如释迦初教，本近灰灭，及马鸣、龙树，特弘大乘之风，而犹以释迦为本师也。）

夫自东周之季，以至禹，《连山》息，《汩作》废，《九共》绝，墨子支之，只以自陨。老聃丧其征藏，而法守亡，五曹无施。惟荀卿奄于先师，不用。名辩坏，故言淆，进取失，故业堕，则其虚誉夺实以至是也。虽然，孔氏，古良史也，辅以丘明而次《春秋》，料比百家，若旋机玉斗矣。谈、迁嗣之，后有《七略》。孔子死，名实足以伉者，汉之刘歆。

白河次郎曰：从横家持君主政体，所谓压制主义也；老庄派持民主政体，所谓自由主义也。孔氏旁皇二者间，以合意干系为名，以权力干系为实，此儒术所以能奸雄利器，使百姓日用而不知，则又不如从横家明言压制也。案所谓旁皇二者间者，本老氏之术，儒者效之，犹不若范蠡、张良为甚。庄周则于《马蹄》、《胠箧》诸论，特发老氏之覆。老、庄之为一家，亦犹输、墨皆为艺士，其攻守则正相反，二子亦不可并论也。故今不以利器之说归曲孔氏。余见《儒道篇》。

附：订孔

一九一四年，章太炎手定《章氏丛书》，把《訄书》改为《检论》，把《订孔》析为上、下，其文字及旨意皆有较大变更。今将《检论》的《订孔》上、下篇辑附于下。

上

日本有远藤隆吉者，自以为习汉事。其言曰：孔子出于支那，则支那之祸本也。夫差第韶、武，制为邦者四代，非一意循旧也。以其卓跞过人，后生自以瞻望弗及，重神有言，革一义，若有刑戮，则一意循旧自此始。故更八十世而无进取者，咎亡于孔氏。祸本成，其胙尽矣。（略举远藤氏：《支那哲学史》。）

章炳麟曰：一意循旧者，汉世博士有之，魏晋以后亡是也。追惟仲尼闻望之隆，则在六籍。六籍者，道、墨所周闻，故墨子称《诗》、《书》、《春秋》多太史中秘书，而老聃为守藏史，得其本株。异时倚相、苌叔诸公，不降志于删定六艺，墨翟虽博闻，务在神道珍秘，而弗肯宣继志述事。缵老之绩而布彰六籍，令人人知前世废兴，中夏所以创业垂统者，孔氏也。遭焚散复出，则关轴自持于孔氏，诸子却走，职矣。且古者世禄，子就父学为畴官，后世虽已变更，九流犹称家。孟轲言法家拂士，荀卿称家言邪学，百家无所窜，小家珍说之所愿皆衰，其遗迹也。宦于大夫，谓之宦御事师（《曲礼》，宦学事师，学亦作御），言仕者又与学问。（《说文》：仕，学也。）明不仕则无所受书。《周官》宾兴万民，以礼、乐、射、御、书、数，六籍不与焉。（礼、乐亦士庶常行者耳，必无《周官》之典。）尚犹局于乡遂，王畿方百万里，被教者六分一耳。及管子制五官技能，为《诗》、《易》、《春秋》者，予之一马之田，一金之衣（《山权数》），甿庶之识故事者，若此其寡也。管子虽厉学不遍九服，又令细民以是干小禄，致未秩，其学蕞陋，长见笑于大方之家。自老聃写书征藏，以诒孔氏，然后竹帛下庶人，六籍既定，诸书复稍稍出金匮石室间。民以昭苏，不为徒役，九流自此作，世卿自此堕，朝命不擅威于肉食，国史不聚歼于故府。故直诸夏覆亡，虽无与立，而必有与毙也。不曰贤于尧、舜，岂可得哉！

夫神化之道，与时宜之故，五帝不同礼，三王不沿乐，布六籍者，要以识前事，非谓旧章可永循也。汉初古文，既不远布，而仲尼名实已高岩矣，诸儒睹秦余敝法，欲有更易，持之未有其故，由是破

六籍，定以己意，参之天官、历象、五行、神仙诸家，一切假名孔氏，以为魁柄，则六籍为巫书。哀、平之间，《周官》、《左氏》始兴，神道渐褫，更二百年而得黄初。后王所以更制者，未尝不随时经变，何乃无进取哉？且旧章诚不可与永守，政不骤革，斟酌

今，未有不借资于史。先汉之史则谁乎？其惟姬周旧典见于六籍者。故虽言通经致用，未害也。迁、固承流，而继事者相次十有余家，法契之变，善败之数，则多矣。犹言通经致用，则不与知六籍本意。

章炳麟曰：仲尼，良史也，辅以丘明而次《春秋》，料比百家，若旋机玉斗矣。谈、迁嗣之，后有《七略》。孔子殁，名实足以抗者，汉之刘歆。（书布天下，功由仲尼，其后独有刘歆而已，微孔子，则学皆在官，民不知古，乃无定臬。然自秦皇以后，书复不布。汉兴，虽除挟书之禁，建元以还，百家尽黜，民间惟有五经。《论语》犹非师授不能得，自余竟无传者。东平王求《史记》于汉廷，桓谭假庄子于班嗣，明其得书之难也。向、歆理校雠之事，书既杀青，复可移写，而书贾亦赁鬻焉。故后汉之初，王充游雒阳，书肆已见有卖书者。其后邠卿章句之儒，而见《周官》；康成草莱之氓，而窥《史记》：则书之传者广矣。至梁时，阮孝绪以处士撰《七录》，是为天禄、石渠之守移于民间也。然以钞撮重烦，犹多窒滞。及冯道为镂版之术，而负贩益多矣。《宋史·邢昺传》，景德二年，上问昺经板几何？昺曰：“国初不及四千，今十余万。经传正义皆具。”则他书可以例推。由此观之，冯道功亦不细。学之高下，行之□正，非此所论也。）

下

往时定儒学，莫若孟、荀。私以《论语》晻昧，《三朝记》与诸告饬，总纰经记，辞义缺如也。下比孟轲，博习故事则贤，而辩察少歉矣。荀卿以积伪俟化治身，以隆礼县群众，道不过三代，以绝殊瑰，法不贰后王，以綦文理，始终以礼穿□，故科条皆湜然，无自戾者。其正名也，与墨子相扶持，有所言缘，先于西来桑门之书。由斯道也，虽百里而民献比肩可也。其视孔子，长幼断可识矣。

夫孟、荀道术皆踊绝孔氏，惟才美弗能与等比，故终身无鲁相之政，三千之化。才与道术本异出，而流俗多视是崇堕之。故仲尼名独尊，其道术固未逮也。怀是者十余年，中间颇论九流旧闻。上观庄生为《齐物论释》，又以闲暇质定老聃、韩非、惠施诸书，方事改革，负

东海，独抱持《春秋》。窥识前圣作史本意，卒未知其道术崇庳也。以炎、黄、喾、尧之灵，幸而时济，光复旧物，间气相搰，逼于舆台，去食七日，不起于床，欳然叹曰：余其未知

里、匡人之事。夫不学《春秋》，则不能解辫发，削左衽；不学《易》，则终身不能无大过，而悔吝随之。始玩爻象，重籀《论语》诸书，臩然若有寤者。圣人之道，罩笼群有，不亟以辩智为贤，上观《周易》，物类相召，执数相生，足以彰往察来。审度圣人之所忧患，与其《卦》、《序》所次时物变迁，上考皇世而不缪，百世以俟后王群盗而不惑，洋洋美德乎，诚非孟、荀之所逮闻也。诸所陈说，列于《论语》者，时地异制，人物异训，不以一型锢铸，所谓大道固似不肖也。

人亦有言，西极之圣，守其一术，强聒而不舍，娄遇而不异辞，大秦三哲以之。东极之圣，退藏于密，外虞机以制辞言，从其品物，因变流形，浮屠、老聃、仲尼、庄周以之。虞机虽审，权议虽变，岂直无本要哉。道在一贯，持其枢者忠恕也。躬行莫先而方移以为学，则守文者所不省已。心能推度曰恕，周以察物曰忠，故夫闻一以知十，举一隅而以三隅反者，恕之事也。夫彼是之辨，正处正色正味之位，其侯度诚未可壹也。守恕者善比类，诚令比类可以遍知者，是絜榘可以审方圆，物情之纷，非若方圆可以量度也。故用榘者困，而务比类者疑。周以察物，举其征符，而辨其骨理者，忠之事也。故疏通知远者恕，文理密察者忠。身观焉，忠也；方不障，恕也。上者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无有远近幽深，遂知来物。中之方人用法，察迩言也。下者至于原本山川，极命草木，合契比律，审曲面执，莫不依是。以知忠恕于学，犹鸟有两翮，而车之左右轮，学不兼是，菩沛将蔽之。日中而主爝水沫为谪也，而况于躬行乎？荀卿盖云：万物莫形而不见，莫见而不论，莫论而失位，此谓用忠者矣。坐于室而见四海，处于今而论久远，疏观万物而知其情，参稽治乱而通其度，经纬天地而材官，万物制割大理而宇宙里，此谓用恕者矣。夫墨子者，辩以经说，主以天志，行以兼爱尚同，天志尚同之末，以众暴寡，（墨子《兼爱》、《天志》诸篇，亦论以众暴寡之非，然既云天志、尚同，设有异天志而殊群众者，不为众之所暴，得乎？物类洮汰，执自然也），惟尽恕远忠也。荀卿虽解蔽，观其约束，举无以异于墨氏。（荀子虽非墨氏，惟其文质异流耳。《墨子·尚同篇》极论一人一义、十人十义、百人百义之非，欲令万民上同天子，天子所是必是之，天子所非必非之。荀卿论治，正与相符。）体忠恕者，独有庄周《齐物》之篇，恢恑谲怪，道通为一，三子之乐蓬艾，虽唐尧不得更焉。兹盖老聃之所流传，儒道所以不相舛牾，夫何晻昧矣哉。《三朝记》小辨亦言忠恕（《三朝记》，哀公欲学小辩，孔子对以力忠信，云，知忠必知中，知中必知恕，知恕必知外，内思毕心曰知中，中以应实曰知恕，内恕外度曰知外。此言以忠恕为学，刚无所不辨也。周以察物，疑其碎矣。物虽小别，非无会通，内思毕心者，由异而观其同也），其余华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