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学意象之“雨打芭蕉”
雨打芭蕉在我国古代文学中是一个重要的抒情意象。中唐之后,雨打芭蕉成为人们审美观照的对象,审美认识逐渐深化,由重视觉欣赏向重听觉欣赏演变,体悟其音乐美。
走进烟雨迷蒙的江南,随处可见三两株芭蕉,优雅的身姿引起了无数文人的欣赏与吟咏,芭蕉偏又“多情管定风和雨”(宋张镃《菩萨蛮》),把最美的时光都交给了淅淅沥沥的雨。“种蕉可以邀雨”,雨打芭蕉是古人偏爱的听雨方式之一,且“芭蕉声里催诗急”(宋陈棣《骤雨呈质夫兄》),是“诗肠之鼓吹”,能诱发文人创作冲动,成为寄托情感的载体。据笔者统计,雨打芭蕉意象在唐五代诗词中有26处,宋代诗词中有217处,元明清时期,随着芭蕉种植普遍化和以蕉雨为主题的景观营建,诗词文创作的数量也是为数不少,仅乾隆一人的诗中就有47处雨打芭蕉意象,其中有8篇是专咏之做,创作数量之多可见一斑。雨打芭蕉是古代文学中重要的意象,具有丰富的文化意蕴和情感意韵。
“应物斯感,感物吟志”(《文心雕龙·明诗》),雨打芭蕉引发了文人们丰富的感受与情趣。雨打芭蕉是雨景之一,蕴含的情感基本是属于“喜雨、苦雨、爱恋的三种基本情感模式”但蕉雨是特定情境中的雨景,情感指向更为明确,主要体现为:羁旅思乡、闺怨相思、闲适情趣。
(一)“小窗一夜芭蕉雨,倦客十年桑梓心”——羁旅思乡
雨意象的羁旅思乡情感意蕴可以追溯到《诗经》,如《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东山》:“我来自东,零雨其蒙。”隋唐之后,文人多有漫游、出仕、贬谪等经历,背井离乡之际,雨打芭蕉便成了羁旅思乡之情的发酵剂。羁旅愁思大致可以分为两个方面:其一,思乡。“客思雨中深”(陈与义《雨思》),客居他乡,在夜深人静,窗外淅淅沥沥的蕉雨激起的家园之思让人难以入眠,如杜牧《芭蕉》:“芭蕉为雨移,故向窗前种。怜渠点滴声,留的故乡梦。梦远莫归乡,觉来一翻动。”李清照经历了国破家亡,寄居江南,对羁旅之苦有着深刻的体验,“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添字丑奴儿》),点点滴滴之声道尽了“北人”客居异乡的无限愁思。蕉雨之声还被用来形容这种愁思的程度,“空阶滴沥肠堪断,更向芭蕉叶上听”(宋张嵲《夜雨有作》),蕉雨比“空阶滴沥”之声让人更觉断肠。或用来表现愁思浓度,“人问孤舟多少恨,五更寒雨报芭蕉”(宋白玉蟾《泊头场刘家壁》)。其二,孤独。客居他乡,寂寞孤独之情最让人煎熬。“一夜不眠孤客耳,主人窗外有芭蕉”(杜牧《秋雨》),孤独的烦闷又无处排解,只能“关心多少事,一一付芭蕉”(宋俞徳邻《客中雨》),又或者“幽人听尽芭蕉雨,独与青灯话此心”(陆游《雨夜》),夜雨芭蕉,其境过清,让人更觉形影相吊。
(二)“谢他窗外芭蕉雨,叶叶声声伴别离”——闺怨相思
“芭蕉送雨颠风,最能挑人离索。”蕉雨哀婉凄迷的氛围常常触发闺阁幽怨之情。曹勋《夜坐吟》:“空阶夜滴秋宵雨,雨入芭蕉动窗户。佳人愁絶坐幽闺,良人万里勤征戍。”蕉雨惊梦,无法入睡,转而思念、伤感,成为诗词中写闺怨的常见模式,如明孙蕡《闺怨》:“夜雨偏伤独睡情,芭蕉点点助寒声。分明隔着窗儿纸,直向心头滴到明。”蕉雨悲凉之声激起内心的愁怨,雨泪同滴,一夜无眠。又如胡仲参《闺中词》:“听尽芭蕉雨,愁人夜不眠。凭谁将此意,为妾到郎边。”蕉雨之声则引起对“情郎”的无限思念。有时又是引发来去无端的闺怨情怀,如陆游妾《卜算子》:“只知眉上愁,不知愁来路。窗外有芭蕉,阵阵黄昏雨。”雨打芭蕉将不可言说的离情别绪形象再现,如万俟咏《长相思》“一声声,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灯,此时无限情。梦难成,恨难平。不道愁人不喜听,空阶滴到明。”声声、更更显示蕉雨之声的单调、重复,是“无限情”的物化,“空阶滴到明”既是“景语”,又是“情语”,正如吴乔在《围炉诗话》中说:“景物无自生,惟情所化。”又如:“正忆玉郎游荡去,无寻出。更闻帘外雨潇潇,滴芭蕉。”(顾夐《杨柳枝》)“今宵魂梦知何处。翠竹芭蕉,又下黄昏雨。”(李石《醉落魄》)皆是将无形相思和惆怅化作绵绵不尽的蕉雨之声。
(三)“阶前落叶无人扫满院芭蕉听雨眠”——闲适情趣
如前所述,雨打芭蕉触发的情感常常具有悲情色彩,多与离别相思相关联。但蕉雨也有自然恬淡的一面,如韩愈《山石》:“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空山新雨,空气清新,盛开的栀子花散发着幽香,浓翠硕大的蕉叶在雨中弹奏着优美的乐曲,沁人心脾。梁清标自题《蕉林书屋读书图》曰:“人在西窗清似水,最堪听处有芭蕉。”蕉窗听雨也是赏心乐事。因此,雨打芭蕉也能让人产生清新愉悦之感,寄托优雅闲适的情感体验。
我国古代是农耕社会,下雨能让人们停止田间劳作,享受休闲时光,就连文人士大夫也可“偷得浮生半日闲”,如宋代大儒张栻《偶作》:“世情易变如云叶,官事无穷类海潮。退食北窗凉意满,卧听急雨打芭蕉。”清新淋漓的蕉雨让诗人获得片刻的闲暇,更让心灵从“世情”、“官事”的压抑中释放出来。听蕉雨成为文人闲适自得生活方式的重要体现,如张耒《四月二十三日昼睡起》:“幽人睡足芭蕉雨,独岸纶巾几案凉。谁和熏风来殿阁,不知陋巷有羲皇。”李洪《偶书》:“世事悠悠莫问天,一觞且醉酒中贤。阶前落叶无人扫,满院芭蕉听雨眠。”听蕉雨还是一件雅事,文人兴建“蕉雨书屋”,“蕉雨山房”作为自己读书之所,“凄风苦雨之夜,拥寒灯读书,时闻纸窗外芭蕉淅沥作声,亦殊有致。”听蕉雨甚至是文人“诗书耕读”雅致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方岳《过李季子丈》:“春晩有诗供杖屦,日长无事乐锄耕。家风终与常人别,只听芭蕉滴雨声。”听蕉雨还可以体悟禅理,超脱尘俗,身心两忘,如徐凝《宿冽上人房》:“觉后始知身是梦,更觉寒雨滴芭蕉。”僧人皎然《山雨》:“风回雨定芭蕉湿,一滴时时入昼禅。”在寂静中点滴蕉雨和空无的心境相契合,超然物外。
雨打芭蕉作为自然雨景,具有独特的客观特征和审美特质,在中唐之际进入人们的审美视野,成为重要的文学意象,正适应了盛唐之后文人偏于内敛、凄婉的文化心态。长时间的审美观照积累了丰富的创作经验,古人对雨打芭蕉的声韵美、地域美、节令美进行了深入的拓掘,展现了文化记忆中雨打芭蕉的美感和神韵。雨打芭蕉所蕴含的情感底蕴有阴柔哀婉,也有清新愉悦,正所谓“欢愉之词难好,而愁苦之词易工”,雨打芭蕉意象所承载的“愁苦”要远远多于“欢愉”。古人对此也有着理性的认识,如唐人无名氏之作:“芭蕉叶上无愁雨,自是多情听肠断。”“情哀则景哀,情乐则景乐”,雨打芭蕉意象皆是特定境遇中主客体契合的产物,这从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古代士大夫的审美心理和文化心态。随着历史的发展,雨打芭蕉意象的文化积淀越为深厚,逐渐定格为具有丰厚意蕴的民族文化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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