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作家泓汶中篇小说《毛蜡湖》连载（4）
毛蜡湖
作者：泓汶
（4）
“你爸说，你好长时间都跟他不说话？”敏卓说。一说出口，他就感到这句话说得太突然了。
但是，这句话打破了他和她之间那种生疏的、僵硬的隔膜。她脸上露出一种惘然的神情。就好像一片寒冷的、灰蒙蒙的大雾，突然罩在她脸上。
“我跟我爸不说话，”她说，神情忧郁而冷淡。
“为啥呢？”
“我不能跟他说，一说就是这件事，两人就是吵，吵……他说他的一套，我说我的一套，谁也说不服谁。他说不过了就骂，骂一阵，我只好一走了之。就这样。”
转过弯，他们走上了公路。
“我妈呢，她心里疼我，知道我不愿意，可又不敢帮我说，”柔子又说。“给她说了也没用。”
“你和你妈关系怎样？”
“我和我妈之间，也没话说。做饭时，我烧锅，她擀面，各做各的，就像两个互不认识的陌生人一样。一顿饭做出来，两人心里都憋得想哭，可是谁都说不出来。她心里也不好受，我心里更难受。整个屋里，就因这件事，好像都成了仇人一样。有时候，我心里憋得受不了，就一个人出来，到野地里转，转，真想放大声哭一场。可是，到底还是哭不出来……”柔子又说。
真是可怕极了，敏卓想。太可怕了。
“那么，你和他谈过吗，和那个对象？”
“我和他不想谈，一句都不想说。我一看见他就来气，就满肚子气怒火，还能谈啥呢？他来了，就和我爸到房子去说话，有时和我妈也说几句。我就一个人躲到房子去，关上门。我心里感到恶心。”
“是他长得难看么？”
“这不关乎长相。也就和大多数农村小伙一个模样罢了。问题不在于他长得怎么样；问题是，我和他根本不是一路人……”
“可你得明白，这件事你躲是躲不开的。你不能逃避这个现实，而要正视它，解决它。他们家给的礼钱有多少？”
“算起来也不多，也就两千多元罢了。”
“两千元就要把你买去，”敏卓叹了一口气。“你家里就不能想些办法，弄两千元，退了这桩婚事吗？”
“我家里没有钱。每回买化肥，才东借西借的。我爸呢，根本就不想办法。他就知道，早上起来喝稀糊糊，一到天黑就睡觉。白天这儿转转，那儿转转，咬个旱烟锅，一边咳嗽，一边对人说他的桐树，说他的四页瓦。”
可问题是，你自己也没钱，敏卓心里对自己说。到哪里给她想办法借些钱呢？能不能找田风想些办法？狗娘养的金钱。你十分需要它，可你就是没有它。
“有时候，没有钱，你的自由失去了，连自己都失去了，你的一切都给毁了！”他说。
柔子不做声。她抬起脸，望着前边，脸上仍然笼罩着那种冷淡忧伤的迷雾：“我都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朝哪里去……总觉得自己前边好像没有路了。”
“也不要太绝望。所罗门王说：‘没有挨不过去的难关。’问题是，你必须想法子挣脱出来，”敏卓说。
柔子忽然笑了。她的笑，说不清是对自己未来的命运一种无望的自嘲呢，还是对这个世界突然生出的一种没来由的荒谬感……也许是一种深邃的、穿心透骨的荒谬滋味，突然涌上来，刺痛了她的心。她的笑显得很冰冷，很绝望。于是，他感到自己刚说出口的那些安慰的话，在她这洞穿一切的冷漠里，突然变得轻飘飘的，几乎没什么意义了。于是他沉默了。
夕阳变成了橙黄色，空气微微有些寒冷。浮荡在空气中的那些细微的尘埃，也给夕阳照亮了。原野上宁静而寂廖，沉沉的暮色开始升起。
“你回去吧，”敏卓对柔子说。
“过几天，我想去你那儿，又怕你不在单位上……？”柔子说，把自行车把给敏卓手里。
“我在。你那篇小说，我给了编辑部一个朋友，过几天，我再去看看。”
“好的，”她说，叹了口气，忽然又淡淡地笑了。这一笑，就显出一丝女孩子的温柔和妩媚来，黑密密的睫毛眯成两道弧线，很动人。“我老是发牢骚，只怕你听着都烦了。你没有烦我吧？”
“没有，怎么会呢？”敏卓说，长吁了一口气。
“我这是不由自己，”她苦笑着说，“我胸口老像压着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挪也挪不动。所以，我有时想，我一定是很让人厌烦的。”
敏卓笑了：“不，不是这样的……”
“好吧，过几天，我来找你。”
敏卓骑上自行车走了。骑一阵，回过头去，看见柔子还呆呆地站在那条路上。又骑一阵，回过头去，她还站在那儿。她的身影渐渐变成了一个小红点。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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