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口头语:灰侯
本文作者:王珊君
“灰侯”是家乡的土话,普通话里找不到和它含义对等的词。本是山西方言,随着移民大潮在内蒙古中部安营扎寨了。“灰”在山西语言中的核心含义是指不好的,比如灰鬼、灰家伙、灰茬儿、灰天气、灰地方等。“侯”在山西话中是一种对封爵开玩笑的说法(当然也有人认为就是指猴子这种动物),比如抹脱侯、爬场侯、不正色侯等。显而易见,“灰侯”一词的原始含义就不是什么好话,但却是爷爷一生的口头语。每当他对我们的顽劣无计可施,或者对我们知错不改愤怒不已时,又或是面对我们的突然归来欣喜之际,爷爷都会脱口而出“灰侯”,然后再说主题,这是作为农民的爷爷使用频率最高的词语,也是爷爷特有的表达爱的一种方式。
爷爷是旧社会过来的人,饥饿感烙在心里的阴影太深了,见不得一丁点浪费,即使是坏了的食物,想在他眼皮底下扔掉也是有风险的。小时候,我们姐妹都会蒸馒头。和面揉面时,洒点面粉再正常不过了,可常常是你这边刚洒一点,爷爷像个监工一样拿起扫帚,一边扫起来倒在面盆里,一边念叨着:“灰侯,饿你三天就不洒活了”,不一会又自言自语:“和面讲究‘三光’……”到今天我的厨艺虽无长进,但和面绝对要达到一个“三光”境界。那时候的早晚两餐,常常是锅里熬着小米粥或者莜面糊糊,上面笼屉热着馒头,有时溢上来的粥把馒头皮泡粘了,我们会尽量麻利的把皮剥下来,扔在饭场不起眼的地方,但总是逃不过爷爷的法眼,这时他就唠叨着:“灰侯,没饿得你眼珠子蓝”,说完捡起来放进自己嘴里。
八二年七月份,初中二年级的我参加旗教育局组织的大同夏令营,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去大城市,老爹给了我20元“巨款”。在满足了自己的味蕾之后,我给家人带回了面包、西红柿、香瓜子。时值盛夏,到家时大部分已经坏了。稍微好一点的给弟弟妹妹吃,剩下发了霉的面包渣子还来不及倒掉,爷爷熟练地把包一抖落,渣子集中在一个角落,只见他倒在手掌一压,仰起脖子几口吃掉。爷爷似乎没有这样的常识,坏了的食物吃下去是要闹肚子的。他有一套自己的理论,“粮食不能浪费,要不下辈子就会做个饿死鬼”。结果当然就是爷爷吃坏了肚子,以七十多岁老人的肠胃,哪能抵得过如此的侵害。现在想来,那时食品包装简陋,又随我颠簸多日,甚至渣子里裹挟着尘土、线头,竟全被爷爷咽了下去。虽然我是六零后,但“饥饿”二字只是概念的理解,没有生存的体会,可它对爷爷来说,却刻骨铭心。挨饿时的辛酸与挣扎以及目睹亲人饿死的恐惧不安深深烙印在爷爷的心里,即使生活有所改善,也仍保持“不浪费粮食”的习惯,不敢造孽。
爷爷的节俭不仅在食物上,用水也是如此。尽管井水不花钱,他还是用起来觉得心疼。爷爷胳膊有疾,我们姐弟又年幼,每当家里的水瓮见底,挑水就成了我老爹的重任。我们洗脸用水多的时候,爷爷总要瞪上一眼:“灰侯,洗脸摸了皮呀!”记忆中,爷爷就没有用干净水洗过脸,都是用我们用过的水草草的洗一把。印象中,每次给他洗衣服的时候都是我们爷孙“斗争”最激烈的时候,无论我们怎样劝告恳求甚至嫌弃威胁,爷爷都不肯让我们洗,直说:“灰侯,穿不烂洗烂了。”那时候我觉得爷爷不讲卫生,可怎知道这是一个父亲在心疼儿子挑水辛劳,同时也在担心衣服洗一次离破旧就近一步呢。
爷爷的外孙子、外孙女,即我表弟表妹,特别喜欢来我家走亲戚,爷爷也很享受这种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但也有例外的时候,试想,一个三十来平米的屋子里堆了大大小小七个孩子,一个比一能闹,一个比一个能吵。起哄的,推搡的,哭笑的,大有揭起房顶的意思,连吃饭睡觉都不消停。爷爷实在受不了,对两个外孙下了逐客令:“灰侯们,快回你们家哇,再住两天,房顶是个塌”。表弟表妹不听,舍不得这份热闹啊。两个孩子靠在水瓮旁,摇晃着,哭喊着不走,最后索性坐在地上。这时爷爷拉来马,笑眯眯地说:“灰侯们,姥爷领你们骑马耍个来”,果哄两个孩子上马后就直接送回了家。但表弟和表妹也因此多了一个履历——骑马走亲戚。
最让爷爷无奈的是一遍遍地叫我们起床。冬天不忍心叫我们早起。可到了夏天每天早晨都是同样的场景。爷爷出门溜达一圈回来了,我们还在酣睡,有时被他的开门声吵醒,还会装着继续睡,一开始爷爷的声音还是温和的,不紧不慢的,“灰侯们,起哇”,我们姐弟几个睡在大炕上,没有一个回应,甚至挑衅似的用被子蒙上头,他把门打开又出去溜达。大约十分钟,他又回到屋子,拄着拐杖站在当地,声音高了几分叫着两个姐姐的名字,“起哇,灰侯们,阳婆老高了”,我有时候被捎带的叫几声,弟弟妹妹从来不在爷爷的叫喊名单里。见我们仍然没有理会,爷爷便拄着拐杖又出去了。再次回来,我们还是不起,爷爷只好下最后通牒:“你老子回来了!”这句话可是爷爷的法宝,因为不管他多么生气发火,我们从来都没有害怕过,但都天生惧怕严厉的老爹。所以,爷爷说“你老子回来了”,有时是吓唬我们,有时却是给我们通风报信。
物质匮乏的年代,爷爷给予我们的爱很难具体化,但他给予我们的却是他能力范围内最大的爱。有一年,爷爷去中旗街上开会,我们与其说是想爷爷,不如说是想爷爷会给我们带回什么好东西。看见爷爷回到院子里,我们一哄而上,拥挤着,拉扯着,掏爷爷的兜子。我们傻傻地朝着一个兜子伸手,爷爷开口了:“灰侯们,不要抢,都有了。”说话间给大姐一个眼色,示意她掏另外一个兜子,大姐那也是神速啊,掏出一副扑克夺门而去。剩下我们几个小的拿着一些糖果之类的小零食,一个劲儿说爷爷偏心。就那一副扑克牌,让大姐神气了好久呢。
作为旧时代的人,爷爷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在孙子辈里最宠爱小妹。一年冬天,妹妹从姑姑家回来,姑给她一顶栽绒帽子御寒,当时算奢侈品,结果妹妹贪玩弄丢了。爷爷知道后,顶着风雪徒步二十里去了姑家,进门就说:“把帽子撂了赔你,你不能骂这个小灰侯”,让姑姑哭笑不得。
爷爷生长于兵荒马乱的年代,饱受颠沛流离,又经历了几场运动,时代给予他的磨难深深地影响了他的人生观,一是怕饿,二是怕运动。当年大姐夫来家里相亲,爷爷以他的人生经验和思维方式作出了判断:“这后生人高树大的,将来有个甚运动,回村里种地饿不着。”别看我们平时经常拿爷爷的话当耳旁风,但是这一句话却促成了一门姻缘。
文革结束后,老爹复职了,爷爷随我们到异乡生活。也许是年老了,也许是不适应新环境,爷爷渐渐变得不爱说话了,自然那句口头语也很少听到了。孙子孙女们都长大了,在外地生活、求学。这时的爷爷常常坐在一个石头台子上发呆、看路人。爷爷的使命似乎完成了,孤独感让爷爷衰老的更快。假期回去看他时,爷爷的声音变得微弱,只一句“灰侯,回来了”,然后用浑浊的慈祥的目光盯着你,生怕你马上走开。
八七年的秋季,77岁的爷爷走了。听爹说,走的时候爷爷的眼角流下了泪水,他宠溺了一生的五个孙子孙女有四个在外地而未能见上一面,爷爷一定有太多的不甘和不舍……那一句特有的表达爱的口头语也随之消逝,成了我们刻骨铭心的无尽追忆。那一句似骂非骂的口头语伴随我们十几年。爷爷特有的宽厚、慈祥就像数九寒天的火炕,温暖而持久,厚重而深沉,更像家乡的黄土地一样淳朴质感。多年后,从未对我们说过“灰侯”的老爹,也像他的父亲一样冲着他的孙女外孙们叫着“灰侯”。我们姐弟每每听见,总会心一笑。
作者的爷爷
离乡近三十年,“灰侯”一词早已模糊。偶然在同学群里看到大家用“灰侯”打招呼,恍惚间又如回到爷爷身旁,心里暖暖的,潮潮的……
该文作者1967年出生于内蒙古察右中旗,现居河北燕郊。
【本期幕后】
策划:敏敏
编辑:敏敏
校对:小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