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大赛作品54】小说:救赎(何皞伟/四川)
夜已深了,天很黑,四外什么活物也不活动了,唯有风不休不止。
南子和秀木从战场上退下来,逃到这田野间。成熟的麦子谦卑的把身子伏在地上,活像古印度时迎接国王的奴隶——尽管这两位“国王”浑身伤痕累累,衣衫褴褛,露在外面的皮肤上的血全都凝成块。南子稍好些,秀木折断了一只腿,又给刺刀戳伤好几处。
南子一面搀扶着秀木,一面四处望张,心里如火焚烧。
“放下我,你自己跑吧。”秀木苦涩地笑,说出的话俨然不是中国语言。
“哪能!别担心,会有办法的!”
南子往上托了托秀木的身体,继续往前走。在那麦田的尽头,孤独的矗立着一个小屋子,一旁的棚子里传来牛的低鸣。
南子吞下一口所剩无几的唾沫,干涸燥热的喉咙几乎要冒起青烟。他踌躇了片刻,将肩上的子弹用尽的步枪取下,攥在手里,缓缓摞步走过去。
国军守城失陷,消息满天飞。当官的、狗腿子们像狗一样抻长脖子,嗅到了战争的味道,他们料想国军必败!为啥?日本人的军刀可以劈开一头牛!于是他们在得到消息的当晚就急急忙忙收拾好家当物什,拖着一家老小、妻母儿妾,慌张朝自以为绝对安全的地区逃去。
迟钝点的、麻木些的人们,也被这股大风动摇,浑浑噩噩跑回家里,装好为数不多的值钱的东西,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跑。
当然,有吃肉的,就有啃馒头的;有穿鞋的,就有无鞋可穿的——光脚的人没啥积蓄,唯一的家什就几亩自家的土地。土地能扛着走?废话!没了土地吃什么?西北风凉河水?哪够!自然,这些傍着土地而活着的人,不走,赖着!退一万步说,设若真打将过来,跪着叫一声大爷,也不至于落个身首异处吧!
得嘞!这也是一般贫穷人的逻辑,可咱这儿有一个人,铁铮铮的汉子,名如其人,唤作于不怕,他不愿离开这片土地,也绝不会给日本人下跪。这人,天不怕地不怕,四岁抓蛇,十岁上山,十七岁那年,父母全死于肺痨,留了三亩半地和一头牛。
前些年时候,一伙山匪抢过来。山匪头子叫洪辰,是一个脸上带疤的光头,凶神恶煞;要是胆敢盯着他的眼睛看,你就会双腿发怵、舌头打结。他叫村子里的人把值钱的玩意儿尽数交出来,违逆者,杀!村民们不能不照做。
到于不怕家时,于不怕正卧在桌前喝刚打回来的酒。这人没啥爱好,就好那一口酒,天王老子扰他喝酒都不行!
那一群人不识好歹,破门而入。碗里的酒了于不怕一脸,他忽的火起,吼道:“干啥?”
“给钱!”洪辰也不啰嗦。
看这阵势,于不怕立刻明白这伙人的来意。
敢在太岁爷面前动土?他往前一站,喝道:“给你妈个鸡巴蛋子!”然后一拳打在洪辰脸上。
听说那洪辰原地转了几转,眼冒金星,最后竟吐出两颗牙齿。他不仅不怒,还竖起大拇指对于不怕说:“兄弟,好力道!跟俺去当匪子吧。”
“不去。俺爹说了,走正道。俺是农民的儿子,俺愿意耕田。”
说罢,于不怕旁若无人地坐下重新倒满一碗酒。洪辰也不多说,一把抢过酒碗,仰头喝光,大赞一声好酒后,拍拍屁股就走了。
从此,于不怕名声大噪。他的故事成为家家脍炙人口的佳话。由此,西边村的白氏,没要一分彩礼,毫无怨言地嫁给他。说也奇怪,自从这于不怕娶了白氏,就再也不闹腾了,倒像个老实人,早出晚归地耕耘。只是他这酒命呀,实在戒不了,犯瘾的时候就瞒着媳妇儿到镇上喝两盅,但绝不喝醉,甚至在临走时还要灌一大碗清茶,解了酒气才回家。
告示贴出来的那天早上,于不怕恰好在一家小馆子里吃酒。听桌旁的人谈及这事儿,他也不磨叽,端起酒碗,一口干。浓烈的酒浆辣得他眼泪直冒。
他道:“俺生是这儿的人,死是这儿的鬼,绝不开溜。要是他小日本鬼子敢到爷爷这儿来,爷爷就卸了他两只胳膊三条腿。”
一旁的人笑道:“这哪来的第三条腿啊?”
“胯下的那玩意儿算不算?”于不怕嘿嘿一笑,照例喝罢一大碗清茶,拍拍屁股,丢下铜子走人。
此时此刻,正是月黑风高夜。
于不怕像往常一样睡得酣畅。突然屋外响起了敲门声,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于不怕心思大条,翻了一个身,鼾声随后而起。其身旁的白氏却睡不着了。她侧耳倾听:敲门声紧促、急躁、不曾断绝,像是半夜求医的病者。
白氏起身点燃床头的煤油灯,没有叫醒于不怕,只身一人来到门口。打开门,外面站着两名身着短军装的男人,他们浑身是伤,面色疲惫。
南子见门开了,浑身一震,下意识端起手中的枪直指开门的女人,嘴里叽里呱啦说着什么,像是威胁。秀木挂在他的肩上,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但白氏并没有惊慌害怕。她对他们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面露温柔,随后用手轻轻将枪头移开。两人对视数十秒后,南子缓缓的将枪放下。他突然想哭,但得强忍着,变作了哽咽。
于不怕又翻一个身,手置处却空空如也。白氏不见了!他霎时惊起,睡意全无,紧张地喊:“阿和!阿和!”
阿和是白氏的小名。
白氏答应着:“就来。”
她将南子和秀木引到屋中,然后她指了指自己的嘴,又在胸口前双手交叉,示意他们不能说话。南子和秀木心领神会。接着她迅速把两人的军装脱下,连带枪一起藏到屋旁的牛棚之中。只剩下满是血迹白褂子和沾满泥土的蓝布裤的南子与秀木,倒也像两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
白氏回到屋里,把手放在于不怕宽厚的掌上,攥紧,她方才吁出一口气,说:“汉子。邻村的人逃难来了,是两个受了伤的哑巴,我让他两暂歇在前屋。这晚上湿气重,你找件被子给他们盖盖,我去厨房弄点吃的。”她缓了缓,继续道,“在这样动荡的社会里,所有人都是一家人啊!”
于不怕听后,心头一热,道一声好,随后起身点燃另一盏油灯,又从柜子里摸出一床干燥整洁的被子,走去前屋。白氏稍坐片刻,待浑身止住颤抖后,才站起走去厨房。不久,这荒凉的夜便燃起了袅袅炊烟。
于不怕来到前屋,果然看见两个受伤的人靠坐在墙角。
南子扯下半边褂子正为秀木包扎,见旁边忽然站着一位陌生人,立刻警觉起来,摊开双臂将秀木护在身后。
于不怕挠了挠头说:“不用怕。俺是好人。”
可只要他一靠近,南子就龇牙咧嘴,喉咙中发出如同野兽般的低吼。于不怕没有法子,只好站在较远处,将被子扔给南子。南子接过被子,张开,全盖在秀木的身上,自己则仅靠在秀木身旁,半蹲着,仍旧不敢放松警惕。
于不怕揉搓着手,欲言又止,脸上也多了几分尴尬,无奈之下只好来回踱步,时不时瞥两人一眼,即刻又收起目光。而那两人的眼睛没有离开过他半分,脸上也一直是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于不怕不禁犯起嘀咕:俺长得很可怕么?
少顷,白氏端来两大碗的蛋炒饭,香气扑面,金光灿烂,平时舍不得吃的鸡蛋竟一晚上去了四个。白氏将饭递给南子和木秀。两人面面相觑一会儿,便自顾自狼吞虎咽起来。这次换于不怕直勾勾地盯着他俩,直舔嘴皮,甚是羡慕。
这时,门外又响起敲门声,不紧不慢却清脆响亮。
白氏拉住于不怕,轻声道:“如果是共军就让他们进来。如果是国军就留他们在外面。切忌提起他俩。”她指了指南子和木秀。
于不怕满脸狐疑地点点头。外面又怎么会一定是军人呢?
敲打门板的声音还在持续进行。南子和秀木停住扒饭,浑身刚松弛的弦又绷紧起来。白氏朝着他们摇摇头,脸上的笑容很轻松,但她的拳头却捏得很紧。
于不怕大大咧咧走过去开了门。果然是军队!而且看起来是国民党的人。
带头的人自我介绍,叫作铁葫芦。他上前一步道:“同志,你好。请问你有没有见过两个日本逃兵?”
“没有。”于不怕回答得很是干脆。
铁葫芦又问了一遍:“果真如此?”
“俺骗你作甚。小鬼子要真来了,俺打断手脚送你。”
铁葫芦还想再上前一步。于不怕却如同木桩一般杵在门口。铁葫芦皱着眉说:“让开!”于不怕是一块顽石。铁葫芦从腰佩中拔出尖刀,大声呵斥道:“让开”。于不怕挺直腰杆,面无惧色,像一块沉默的暗礁。铁葫芦涨红了脸,举刀欲刺。
“铁长官,慢着!”
突然,从铁葫芦身后冒出一个光头大汉,制止住了铁葫芦。此人谁也不是,正是几年前被于不怕一拳打掉两颗牙齿的洪辰。
“铁长官,别动怒,消消气。这人我认识,驴脾气,牛性格,石头精神,拗不动的。但他绝对是说一不二,说是没有那肯定就没有。我以我老洪的脑袋担保!”
铁葫芦斜了于不怕两眼,鼻孔里哼哧出声,然后把刀收回鞘中,上了马,吆喝着部队,缓缓离开。洪辰朝于不怕咧嘴一笑,露出两个空洞,既难看又可爱。他什么话也没说,随后也上马跟着部队走了。
于不怕目送他们离开,直至消失不见,方才闪身进屋,将门关上。他还未开口,白氏便对他说:“别问。”于不怕便不问。
天快蒙蒙亮时,南子和秀木起身要走。白氏将军装、枪和十几块钱塞给他们。两人接过后热泪盈眶,按照中国人的方式跪在白氏面前磕下三个响头。再起身时,两人的额头上已是一片血迹斑驳。白氏点了点头,示意快走,他们这才匆匆离开,消失在天与地的缝隙之间。
于不怕在一旁目瞪口呆,但至始至终也未开口说话。
白氏走过去,把身体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说:“如果不是战争,他们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在自己的土地上过着平平淡淡的生活。将心比心,同样是人,又何苦再为难他们?”
于不怕愣了好一会儿,竖起大拇指说:“不愧是俺于不怕的老婆!”
白氏脸微红,像个半熟的苹果。她说:“折腾了一晚上,再去睡会儿吧。家里还剩几个鸡蛋,等你醒了,我都做给你吃……”
这时田野里吹来暖暖的风,令人感到舒适惬意。一缕曙光从东方升起,直上云霄,冲破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善良的动物们纷纷醒来,翘首期盼阳光布满大地的时刻。
作者简介:刚步入大学的十九岁青年,风华正茂,喜好读书,特别是纯文学类小说;希冀未来能以小说作为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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