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德里安配称“德军装甲兵之父”吗？ | 循迹晓讲
◎ 循迹 · 用文化给生活另一种可能
◎ 作者：哈尔德根艇长
◎ 编辑：马戏团长
◎ 全文约6000字 阅读需要15分钟
◎ 本文首发于【循迹晓讲】公众号 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
一提起古德里安，大概是二战时期名气最大的德军将领之一，许多人称他为“装甲兵之父”、“闪击战之父”、“纯粹的军人”。
◎ 某百科对古德里安的评价
用他自己话来说，他在20年代早期就是德军坦克研发的核心人，而这类评价在他的自传和众多的崇拜者那里得到不断重复。
◎ 在苏联前线的古德里安
这些流行观点包含着部分事实，古德里安确实对装甲兵建设贡献很大，如果他是一个谦逊的人，不曾吹嘘自己一个字，那么他会以一名优秀将领，一流战术家，以及组建和发展第一个德军装甲师的核心人物青史留名。
然而遗憾的是，古德里安与谦虚二字毫无关系，他在二战后与英国人李德·哈特商业互吹，共同制造了一系列广为流行的错误观点，误导学术界数十年。而古德里安在这场交易中获得“闪击战之父”、“装甲兵之父”的头衔，哈特也获得了巨大声誉。
古哈二人为什么会走到一起？说穿了就是利益二字。
巴兹尔·亨利·李德·哈特被称为20世纪的克劳塞维茨。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他的军事战略理论影响深远。他是将近半个世纪以来，英语世界中最为重要的军事家和战略问题作家之一。
根据李德·哈特自己的描述，他关于装甲战的先进观点被英国军队拒绝，反而被更有远见的德国将军所采纳。他宣称，德国国防军应用他的闪电战理论，导致法国在1940年战败，这是他预料到的灾难。
◎ 巴兹尔·亨利·李德·哈特（1895～1970），英国军事理论家、战略家。
可惜，他的这些自说自话完全是为了挽回自己的声誉虚构的。
早在二战初期，哈特的声誉就在德军对西欧的闪击战中遭受毁灭性打击。在20世纪20年代-30年代早期，他明确认为坦克应是一种进攻性武器，推崇使用装甲部队进攻的理论。然而到1932年之后，他就专注于两大目标。
第一点是确保英国不做出大陆承诺，即不在和平时期建设一支可在一场世界大战中使用的大规模军队，不出兵欧洲大陆。
第二点是设计一项可接受的政策，阻止德国发动另一场世界大战。
为达到这两个目的，他不得不改变自己之前的思想。他试图证明在战场上，防御方比进攻方有更大优势。1934年他的两篇文章得出结论，二战将重复一战的情况。他写到:“由于很多年以来我都是一个机械化提倡者，并且经常宣称坦克可以拥有机动能力，如果我对最高当局接受这些观点在某种程度上提出异议，就会显得奇怪。”
1937年，李德·哈特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接受防御优于进攻，以及第二战将重演一战的观点。这一年3月，李德·哈特出版了《武装的欧洲》，这本书基本上是他过去3年文章的合集，里面的一个重要主题就是避免做出大陆承诺。这本书出版两个月后，内维尔·张伯伦就任英国首相。12月，他的政府决定不做出大陆承诺。
◎ 亚瑟·内维尔·张伯伦（1869年3月18日—1940年11月9日），1937年到1940年任英国首相。由于张伯伦政府不做出大陆承诺，因此二战前英国对欧陆的局势采取了绥靖政策，也可以说，李德哈特间接纵容了法西斯势力的扩张
张伯伦在读完这本书后写了一封信给哈特:“我认为您在《泰晤士报》上关于陆军作用的文章非常有用且具有启发性，我确定我们将永远不会再派遣一战规模的陆军到欧洲大陆。”
二战爆发后，哈特继续撰写报纸文章。他关于西线军事形势的文章开始刊登在《周日快报》上。他强调:“无法想象任何一方找到可能在整场战争中取胜的办法。”“得益于不断增强的现代化防御力量，西部前线不会受到侵犯。”
在1940年5月11日，德军发起西线总攻第二天，他依然认为盟军握有主动权。
“关于比利时的情况，可以说它的的防御力量比1914年强大许多，德军的强大讲攻能力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它的机械化力量，但与波兰相比，这些力量在低地国家并不适用。”
◎ 从浮桥渡过默兹河的德国装甲部队
他直到德军渡过默兹河后才认识到问题严重性，当然为时已晚，他的声誉最终在德军闪击西欧过程中遭到重创。
二战结束后，哈特急于寻找方法恢复自己的声誉，而德军将领在战后纷纷被盟军逮捕审查，被送上法庭起诉者大有人在。哈特利用自己的社会地位为他们四处奔走，他成为德军将领们的主要支持者，他在媒体上呼吁改善监禁条件，反对将他们作为战犯审判。在私下里，他给他们送去各种生活用品，比如为老元帅伦德施泰特提供床垫。
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吃别人的嘴短拿别人的手短。哈特的帮助并不是无偿的，他需要这些德军将领为他背书，帮他挽回声誉。
◎ 曼施坦因拒绝为李德·哈特背书
在奔走过程中，哈特与曼施坦因元帅的英国律师佩吉特成为好友。1951年5月，哈特得知佩吉特正在写一本关于自己委托人的书，他在给佩吉特中的信中希望佩吉特可以加上这句话:“他曾说过，他对李德·哈特上尉一篇认为使用装甲力量突破阿登高地在技术上可行的文章印象深刻。”然而，曼施坦因拒绝这么做，他明确拒绝这种将自己描述为一个哈特信徒的做法，曼施坦因回忆录《失去的胜利》也没有受到哈特影响。
哈特很快发现古德里安更愿意与自己合作，他不仅为古德里安回忆录英文版做序，而且还为他提供了大量帮助。
◎ 古德里安回忆录《闪击英雄》
这场合作可谓是双赢，于是，古德里安在其著作《闪击英雄》德文版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最主要的还是英国人，福勒(Fuller)，李德·哈特(Liddell Hart)，马特尔(Martel)等人的著作启发我的兴趣和思想。这些富有远见的军人早在那个时候就试图让坦克超出支援步兵的局限，他们将坦克与那个年代的摩托化趋势联系起来思考，因此堪称新型战争的先驱者。”
而在英文版中，哈特添了这样一段话：“我从他们(哈特、富勒、马特尔)那里学到了对装甲兵的集中运用，就像在康布雷战役中所做的那样，另外，正是李德·哈特强调了运用装甲部队进行远距离突击，针对敌军通讯体系发起作战，还提出将坦克和装甲步兵结合为一种装甲师。我为这些理念深深打动，才开始尝试在我们自己的军队中加以实践，因此我们在接下来发展中受到的不少启发，实质上都应归功于李德哈特上尉。”文章瞬间变味。
作为回报，哈特则在自己的著作中吹捧抬高古德里安。
1951年他出版了《山的另一边，被俘德军将领谈二战》增补修订版，书中第5章全是关于古德里安的内容，而旧版并不包含这一章。
类似的事情也发生在隆美尔元帅身上，在英国戴斯蒙德·杨准将所著的隆美尔传记中，他经过努力加入了一条声称隆美尔是哈特信徒的脚注。
◎ 如果隆美尔将军地下有知，李德·哈特这么不要脸，不知作何感想
这条脚注经过润色又出现在隆美尔战时文件英文版中:“拜尔莱茵将军注--隆美尔这里指的是李德·哈特上尉和富勒将军，他认为英国本可以避免大多数的失败，如果他们在战前更多的关注这两位作者所阐述的现代理论。在战争期间，在很多会议以及和陆军元帅的私人谈话中，我们讨论了哈特的军事作品，这些作品获得了我们的钦佩。在所有军事作家中，哈特给隆美尔陆军元帅留下了最深的印象。并且对他的战术和战略思考产生了深刻影响。他和古德里安一样，在很多方面可以称之为哈特的学生。”
然而德文版中并没有后三句话，不过这并不影响哈特塑造自己的形象，他的努力成功使西方学术界相信他是一个伟大的先行者，在1966年他甚至被授予爵士爵位。
◎ 古德里安手办
这场英国学者通过德国名将包装自己的交易，不仅让古德里安被大众认为是“装甲兵之父”“闪击战之父”，也让他的著作在各国热卖，被译为多种语言版本，屡次再版经久不衰。
甚至，留下了三个流传甚广的观点：
1、古德里安独自创立了德军装甲兵及其理论。
2、古德里安和其他装甲部队支持者不得不同高层顽固派作斗争。
3、德军装甲兵理论直接继承于哈特等英国理论家。
然而，事实上，德军装甲部队的建立是许多人共同努力的结果，古德里安贡献确实不小，但他绝不是贡献最大的，塞克特、贝克、鲁茨、内林、福尔克海姆、曼施坦因、施蒂尔普纳格、霍特、埃曼斯贝格等许多人都有自己的付出。
例如，德军第一批装甲师正是在贝克大将的命令下组建的。
◎ 路德维希·贝克（1880年6月29日——1944年7月20日），德国炮兵上将（荣誉一级上将），二战前德国陆军参谋长，与希特勒政见不合，被希特勒撤职。他曾说过“如果今日的领袖们违背了自己的政治常识和良知而轻举妄动，历史就将为他们记下一笔血债”，1944年的7·20事件后，贝克被捕遭到处决。
贝克还主持起草德军纲领性文件《作战指挥》。
◎ 《作战指挥》中文版封面
然而贝克却在古德里安的《闪击英雄》一书中被其塑造成一个反对装甲部队的守旧派。
“他是个旧派思想家，是毛奇信徒，他希望把新陆军总参谋部改组一番.......建立起来一道反动守旧的障碍物......他反对建立装甲兵的计划，希望战车只当做步兵的支援武器。而他所同意的最大装甲单位就只是装甲旅。”
事实上，贝古二人的摩擦在于军事领导层本身的分歧，以及二人深深的个人恩怨。贝克在他的备忘录中要求了比古德里安更多的坦克，他对坦克在战役层面运用也是开放程度。在当时，古德里安主张建立一种纯坦克型的装甲师，贝克的副参谋长曼施坦因将军主张建立诸兵种合成装甲部队、摩托化部队。
◎ 早年的曼施坦因
贝克支持曼施坦因的想法，1935年的一次考察旅行中，贝克明确批评了对装甲部队的错误使用观点，主张组建能够配合部队，在攻势第一阶段投入的装甲师。他强调，装甲师之高价值在于“在对敌军侧翼和后方的包围中，他们的任务是利用已经取得的成功，将楔入发展为突破。”
德军后来的装甲师都是曼施坦因主张的诸兵种合成型装甲师。
◎ 23装甲师编制表
即使是在的1944-1945年，德军装甲师依然是令盟军头疼的对手。至于古德里安主张的纯坦克型装甲师，德军从未实践过。
不过，苏军倒是组建过与古德里安主张较为接近的坦克师，这些坦克师在1941年面对一装甲团二摩步团的德军装甲师时毫无招架之力。无论是在杜布诺还是在普鲁扎内，亦或是拉塞尼埃。苏军坦克师战无不败。满编的第4，6机械化军，第8机械化军坦克第12师，在冲击德军步兵师时都遭遇了重大损失，收效甚微。
在白俄罗斯，巴甫洛夫组织的装甲反击甚至都没引起德军太大关注。
◎ 西乌克兰苏军遗弃的Kv-1坦克
在西乌克兰，截至7月6日苏军全损4399辆坦克、自行火炮，作为对比，德第一装甲集群截至7月11日才全损了100辆坦克、突击炮，其中包括进攻斯大林防线的损失。
而贝克主编的《作战指挥》中也有关于坦克的条目:
第339条：与步兵结合过于紧密会削弱装甲车辆速度上的优势，使他们在敌军防御面前进入不利的境地。第340条：自行火炮、反坦克炮可用于伴随坦克。摩托化战斗工兵可用配属给装甲单位，他们扫清障碍，建造桥梁，跨沟与软地面设施。空军通过攻击敌军防御武器、火炮、预备队为装甲单位提供近地攻击支援。深入敌后的飞机需要与指挥官和装甲车辆保持联系，也可以发现敌人的装甲反击。
第467条：坦克需要具有进攻性。它们是指挥官手中的决定性预备队，它们在发起反击与对抗敌人的坦克时尤其有效。一般，坦克需要在较深的纵深地带集结，在敌军炮火有效射程外。不能在战场上被轻易发现。它们手中不同的任务选项必须勘探清楚。一般而言，坦克听命于高级指挥官，由他掌握时间、进攻任务以及如何与其他武装配合。
第739条：坦克的进攻任务需采取往纵深推进的形式。坦克在条件、地形允许的情况下应全速向目标推进，支援单位紧随其后。根据部署情况，他们支援引导单位，突破未预计到的抵抗，同时发展战果。
第742条：在追击任务中，坦克需要被授予积极的任务，他们要追击敌人。当突破敌军的防线后，坦克可追击他们的炮兵、预备队指挥所、后方通讯设施。如此可取得重大胜利。
此外，古德里安还指责贝克反对推广无线电，而《作战指挥》中也有关于无线电的内容:
第727条：在远距离通讯上需要使用无线电联络；第733条：坦克之间的通讯可用通过无线电（电报或电话）、派遣骑手通讯兵，或者用可视信号。战斗中命令可通过无线电无阻碍的下达。
这两条是装甲战斗车辆章节中的无线电内容，另外825条到851条都是谈的通讯，大段大段的无线电运用。
846条和847条谈了从集团军一级、军以级、师一级都要建立通讯网络，提到了发报机、电话、无线电都要最大限度利用。
少数先知勇敢的对抗顽固保守势力的故事固然精采，但这并不适用于德军装甲理论家们在30年代的处境。
事实上，在古德里安自称遇到“强大阻力”的1936年，德军组建装甲师、摩步师的速度已经快到令德国工业难以生产足够装备。
其实我们可以将内林上将《1916-1945年的德军装甲兵》与古德里安的《闪击英雄》对比。
◎ 1942年4月，托布鲁克战役，埃尔温·隆美尔元帅(中)与弗里茨·拜尔莱因上校(左)和瓦尔特·内林将军(右)在指挥部内商讨战事。
内林将军在《1916-1945年的德军装甲兵》一书中，客观详细的介绍了几十位军官对德军装甲兵建设的贡献。
古德里安在20年代也只为《军事周刊》写了5篇文章，与其回忆录中的“大量”相差甚远，他的文章也没有什么革命性观点，与福尔克海姆将军的著作及其原创性相比微不足道。
◎ 《注意，坦克！》中文版封面
他1936~1937年写成的《注意，坦克！》，详细说明了装甲时在战争中的战术和作战行动，是一部精彩且富有原创性的作品，但这时德军装甲兵学说已得到长足发展。比如埃曼斯·贝格将军在1934年就完成了《坦克战争》。
◎ 路德维希·冯·埃曼斯贝格
◎ 《坦克战争》
这本书在德军内风评极好。可以说，古德里安的著作是在老一辈理论家的肩膀上完成的。
至于对德军装甲兵建设产生真正影响的是英国理论家——富勒。
这是因为富勒在一战中担任过英军坦克部队高级指挥官。德军理论家们主要是在他的著作中寻找自己缺少的实战经验。富勒的代表作《一战中的坦克》包含了许多有用信息，比如英军是如何组织坦克部队、如何维护车辆、如何进行后勤补给。这本书中还包括编制表、地图、坦克作战阵型示意图。
可以说，富勒的《一战中的坦克》是20世纪20年代最合适的坦克战教科书。他的作品很早就在德国流行，他后续出版的关于装甲战的著作也很快在《军事周刊》和其他刊物上得到翻译发表。
◎ 约翰·弗雷德里克·查尔斯·富勒
1926年，德军外军新闻杂志一连用三期摘要报道富勒的《战争改革》。其他外军理论家并没有得到德军如此重视，福尔克海姆、古德里安、埃曼斯贝格等人都引用过他的著作。德军的战术理论家们批判性的吸收了富勒思想中有用的部分。
至于李德·哈特，德军总参谋部外军新闻杂志和《军事周刊》确实曾翻译过哈特在《伦敦每日电讯报》上刊登的短篇文章。但同时期他们翻译过来自美、英、法、意、波等国年轻军官的数百篇文章。可以说，李德·哈特的文章对德军影响微乎其微。
诚然，李德·哈特还用了其他手段来恢复名誉，但如果没有德军将领的主动配合背书，他恐怕很难被人视为闪击战理论鼻祖。显然，古德里安在其中的作用功不可没，哈特通过古德里安的著作表达的观点，也就渐渐被许多历史学家接受。
这种错误的观点，逐渐传播到西方各个大学，并被大量不了解事实真相的学生所接受。例如，一位美国学生在其论文中写道:“尽管李德·哈特和富勒一样，在二战前没有得到很多英军领导人的赏识，德军却注意到他。古德里安承认自己在坦克问题上是李德哈特的信徒之一。”
◎ 肯尼迪也接受了这种错误的观点
甚至，这个错误观点也影响到了美国总统。例如，肯尼迪总统写道:“他（李德·哈特）罕见地将专业知识和充满想象力的洞见结合在一起，研究战争与和平问题，他的预测和警告经常是正确的。”
到了1970年李德·哈特去世时，他已成为世界上最著名的军事历史学家、理论家之一。
为其背书的古德里安也受益良多，他被世人称为“装甲兵之父”，由许多人共同智慧锻造的德军装甲兵成了他的独生子。敏锐开明的贝克将军成了慈禧太后般的存在。
直到今天，很多人依然认为古德里安是一位“孤独的先行者”，在顽固保守的德军中，以“一己之力”推动德军装甲兵前行。
所以，李德·哈特与古德里安的战后合作可谓是“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的完美注解。
◎ 更多关于李德哈特是如何欺世盗名的，可以参看这本《李德·哈特与历史之重》
◎ 这本《德国战争的神话与现实》对所谓二战德军天下无敌的神话进行全面“去魅化”，披露了很多过去比较罕见甚至被遮掩的德军史料，但大部分内容太过专业化，中文版翻译质量非常差，如果有能力阅读德文原版，中文版请谨慎购买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