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苦心|原乡
(今年春节天弟弟从江南快递来的马兰)
·1·
父母亲终于答应今年(2012年)不养猪了。
我和弟弟多少松了口气。父母年纪大了。
父母是典型的江南农民,勤劳,不怕苦。
自三十多年前分田之后,父母每年都在家养很多圈猪。千万别小看,曾经,每年父母养猪的收入,比我们兄弟俩一年孝敬父母的养老零花钱还高。
那个时候,父母还没种经济葡萄,养猪打鱼和粜粮,是家里现金收入的最主要的来源。
居住和生活条件好转后,村里很多人不再养猪了,父母也渐渐地失去了养猪的兴趣,亲朋好友都说,你们家这么好的楼房里,怎么还养猪啊?他们不再养猪了。
但后来,父母突然间更坚定了养猪的信心。
记不起具体哪一年了,故乡开始传出很多人家养猪时,饲料里掺有增肥剂甚至化肥。
乡下人没文化,搞不清到底给猪喂了什么,反正,猪肉的味道从此变了味。
我是个饕餮之徒,朋友们都知道我尤好猪肉。不过,自从中国的猪开始食用现代饲料,我对猪肉的热情陡然下降。
那个时候,老家猪圈早已堆满了干草,父母本来不想再养猪了。突然间,父母问我们是否春节回家。父亲说,你们若回家过春节,我就养头年猪,保你们吃上好猪肉。
从此,每年秋冬季节,父母就重新开始在楼房里养年猪。
秋冬季,父母养的猪,渐渐从一头变成了三头。一般两头卖给当屠夫的堂叔,一头自己杀了。这一头大猪,足够家里人享用了。
每年杀了年猪,父母总是给亲朋好友送些,剩下的腌了。我和弟弟的同学们,也总是到我们家“大肆劫掠”。
无他,父母养的猪,在所有亲朋好友眼中看来,干净、无污染。
父母还种着好几亩田地,不用缴公粮农业税之后,每年的大米和小麦都消化不了。于是,很大一部分成了猪饲料,过去传统的泔水、猪草被精粮和豆饼所替代。
别人问起为何这么认真,父母总是说,这是给我孙女和儿子儿媳吃的。
这些年,我每年回家,都会吃很多猪肉。父母也总会劝我们,让我女儿多吃点。父母总是说,不用怕,这猪是我们养的,吃的全部是我们自己种的,跟外面卖的不一样啊。
我知道,一旦离开故乡,我再也吃不到这么香的猪肉,在大都市无论多有名的楼堂馆所,哪怕以猪肉闻名的饭店,我一口下去,便知永远没有自己渴望的味道了,全都是工业化饲料的产物。
·2·
(父亲的果园)
苏南乡下,四季分明,物产丰饶。
自我1980年代中期北上求学,每年离家北上之际,父母总是希望把我的行囊塞得满满的,那个时候,是怕我们做儿女的在外吃不到家乡风物。
我总是不愿意多带。1980年代后期的一个寒假开学,我同村的叔叔曾托我带4条鲫鱼送给他在北京的姐姐,那是他从冰冻的河里摸出的鱼,活蹦乱跳。那个时候的影视作品里,多的是我这样从乡下进城探亲办事的形象:背着满满的布包,里边多是花生黄豆等土特产,那全是分田之后富裕起来的乡下亲戚的心意。就像我从常州乡下,背了4条活蹦乱跳的鲫鱼,坐23个小时的火车到北京,第二天再骑车送到老乡家。
那时城里的亲戚,大多瞧不上这远道而来的土特产,无他,花钱就可以买到,而且保质保鲜。比如我那同村的姑姑,家里也算是军队不大不小的领导,收入比乡下兄弟不知高多少,放假她都是让我背电视回家的,自然瞧不上我带来的鲫鱼。
可现在不一样了。这些年我开车回家,父母兄弟总是给我的后备厢后座塞得满满地,从猪肉到蔬菜,从黄豆到芝麻,从大米到米粉,总像塞不完。
每到此时,兄弟都是讥笑我,谁知道你在北京买的米打了多少农药啊?这可是我跟爸爸妈妈一点点种出来的,放心吧。
我怕麻烦,通常不愿意多带。母亲就会说,又不是过去,要你肩挑背扛,反正都是在车里,你怕什么?回家给亲家给你朋友一些,也算是我们的心意。
每到这个时候,父亲也总是批评我。父亲说,要是我去北京,我就糯米青豆芝麻的,用蛇皮袋一捆,用扁担挑上,挤上火车去你们家,怕什么。每说到这话题,父亲总是脖子一梗。
其实父母来北京探亲,也永远不会空手,虽然我反对他们挑担来北京,说北京什么都有,但父母来,大包小包的农产品,总是不会少。很简单,父母说,这是我们自己种的。
在家乡,我和弟弟在常州武进城里的同学朋友,很多人家已经没有地了。即使我不在家,他们也会毫不客气地每年到我家“骚扰”。新麦下来,跑来吃面条麦饭;新稻下来,来家里拿大米;葡萄熟了,来家里摘葡萄,而且指定院里那棵数十年的老葡萄藤上的葡萄,不能去卖,得等着他们来摘;青豆赤豆蚕豆下来了,他们都会毫不客气地半夜三更跑我们家,要拿走;待到父母吊了酒,米酒,又把多的米酒吊成了烧酒,把自家葡萄酿的葡萄酒吊成了类似威士忌般的烈酒,兄弟们又瞄上了……
“学东的爸爸姆妈种的,学东的爸爸姆妈搞的。”在我和弟弟的死党的眼中,这几乎成了品牌。
对这些朋友,父母总是像对待自己亲儿子一样。父母总是很满足,有成就感,我不在父母身边时,我的同学都会去探望;每次我的同学陪我母亲喝酒,夸我母亲做的酒好的时候,母亲总会被灌得微醺,而不喝酒的父亲就在一边看着乐。
只有一点,父母不会妥协。前两年父亲身体还好时,总是出去钓黄鳝,野生的,钓回来放到缸里养起来,虽然我和弟弟的朋友们都觊觎这水缸里的美味,可父母就一句话:这是给我北京的孙女回家过年留着的。谁也不敢动。
·3·
(果园里间种的蚕豆)
我的朋友还曾给建议,让我父母养猪,他负责订购,但我没同意。
总有一天父母会老的。其实父母早已老了,他们永不服老而已。
待到父母再也种不动田地的时候,那些健康美味的食物,一定会发生变化。建立在父母身体健康身上的“绿色食物链”,一定会断裂。
那时,父母也要靠我和弟弟的收入来买肉,甚至买菜。
今年父母不再养猪了,我再也吃不到那种独特的猪肉了。这只是那“绿色食物链”中父母信誉模式式微的开始。
父母一直认为自己用心去种养的,是天下最好的。但父母的知识水平,并不能充分理解,哪怕他们如此认真,他们生产出的,也未必是安全食品。
我一个朋友批判我说:苏南的河流,大多污染不治,鱼虾都不见了,可你们家的田地还是用这河水来灌溉的吧?苏南的化工厂曾经很多吧,空气污染很严重,竹子、白头翁差不多见不到了吧?谁又知道天上一朵云彩飘过,下了几滴雨,你们家种的菜就没受污染呢?
当然,这个问题,并不止是我父母种养的田地,全国经济稍发达地区,几乎一样。
去年十一回家,父亲跟我抱怨,说野河里钓到的鱼散发着一股药味,没法吃了。
没法吃了。父亲叨念着,直摇头。
(原载中国周刊2012年5月号 餐桌自救——一场打不赢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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