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村论孙甘露
为孙甘露跋
陈村
孙甘露是个少产作家,终年累月的时间不知他是如何打发的。他住在城市的西南角,有自行车一个,供他穿着彩色皮茄克戴着小呢帽时使用。和他说话,是能听见几句书本上的语录的。他的车如果没有停在哪位小姐的香宅,多半就停到了书店的门口,他进门去找那些印得很少的新书。他有旧上海的摄影集,曾去寻访张爱玲的故居。
我是先见其作品,再见其人。作品也不是印成铅字的那种,而是手稿。他的字很有点故意的美,可是抄着长稿,字形渐渐松懈,也许是抄稿的倦怠,也许是体恤读者的疲惫,不忍用力。
等我见到孙甘露,他差不多已是个响当当的先锋作家了。他的音容笑貌并不出奇,然而文章却是奇文。那时节,他的《访问梦境》终于出笼,人们读了,有点稀奇,原来小说竟是可以这样做的呀,这样做了的小说还是小说吗。那些叫做批评家的人于是就有了话题。于是,他的名字频频出现在与小说有关的评论中,至今不衰。
有人热爱孙甘露的小说爱到骨子里,有人说他的小说不必读完,也有人以他的作品为例,论述快餐文化的必要和优越。我是被各种故事弄烦了的一个,时常觉得有必要来点儿孙甘露搅一搅。无论新写实还是旧写实,越写越实是不言而喻的,媚俗真是有媚俗的快感,换成北方话,叫做“特痛快!”可惜,无论小说家们如何做出“二十四孝”中的把戏,据我所知,全国只剩下了一个忠实读者——张艺谋也。张兄“吃的是草,挤出的是牛奶。”这一点,全世界人民都看见了,不能不服。
也有人给孙甘露的小说贴过标签,说他是何等何色。我有个迷信,被批评家打上标签是成为标本的先声。还是没有标签的好啊,文学史上为流派的创作向来是乏味的。
需要说一说的是,孙甘露最初的小说能够变为铅字,实在也是很不简单。如今,他的小说有幸被收入海内外各种比较新潮的集子,然而他的个人专集却迟迟没有出版。上海有非常强大的出版集团,有无数编审、副编审,眼光笼罩全中国,每年亏本出版的著作难以计数。然而,从来就没有孙甘露的书。这使我想起另一个更为有名的“先锋派”马原,他看到自己的书简直是感动极了。我说上海,我说中国,这样真是非常不好啊!为此,应该感谢长江文艺出版社的“跨世纪文丛”。为此,有幸在书店看到此书的读者,应当赶紧先将书抓到手里,然后掏钱。
我读过孙甘露还是手稿模样的诗歌本子,这才深切地感到,他把小说当做诗歌来做了。他的小说是难以剪断的缠绵。他是梦的歌手,也是女人的歌手。生于这样的生猛时代,诗歌如果不能谱上小曲儿唱响在这个那个TV,也就剩下和姑娘在一起时酸一酸了。
我无限热爱我所生活的城市。在它的天际轮廓线上,有着海市蜃楼般的图景。
我以孙甘露的诗结束此文。
我以一种古代的姿态迈入你的庭院
我被无数时代朗诵着来到你的桌边
抚摸你的双眼
原载孙甘露小说集《访问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