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土:阉割出来的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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阉割对于一个人精神的伤害远大于肉体。而能够从此种打击中站立起来者绝非普通人,在中国有汉代的司马迁,在欧洲有中世纪的阿伯拉尔。司马迁写出了“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史记》,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阿伯拉尔是谁呢?有的人可能会感到陌生。那我说一个大家都熟悉的名字,卢梭的小说《新爱洛伊丝》,书中写的是朱莉和自己的家庭教师圣普乐相爱,但因为社会地位悬殊,遭到父亲的反对,父亲把她嫁给了在年龄与信仰上都有很大差距的俄国贵族沃尔玛,而这并不能割断俩人之间的爱情,他们仍然相恋,书信往还。六百多年前,作为哲学家的阿伯拉尔与自己的女学生爱洛伊丝相恋并暗地结婚,后被爱洛伊丝的叔父买通阿伯拉尔的仆人,趁其熟睡之际,将其阉割。卢梭同情于他们的爱情,把自己小说的主人公朱莉比做爱洛伊丝,将其小说命名为《新爱洛伊丝》。以前我只知新爱洛伊丝,却不知旧爱洛伊丝,直至我读了阿伯拉尔的《劫余录》。
阿伯拉尔(1079~1142)是一位杰出的哲学家、宗教思想家,他与自己的学生爱洛伊丝相恋、同居,并生有一子。此事被爱洛伊丝的叔父菲尔贝教士知道了,他勃然大怒,迫于压力,最后阿伯拉尔只好同意与爱洛伊丝暗地结婚,但她叔父马上把这个消息给捅了出去。阿伯拉尔把爱洛伊丝从其叔父家中带走,让其藏身于紧邻巴黎的阿让特伊修道院。菲尔贝知道后,恼羞成怒,买通阿伯拉尔的仆人,将其阉割。此后,爱洛伊丝成为女修道院的院长,阿伯拉尔也在修道院中讲学。而这一切,阿伯拉尔在《劫余录》中做了详细的记录。
作者先写了他们的热恋:
我们结合了,先是朝夕共处,继而心意相通。在讲课的伪装下我们完全投身爱河。借她上课的机会,我们像情侣所向往的一般私室独处;书卷虽然打开,我们之间倾诉的更多的却是温柔言语而不是经书的诠释,交换的更多的是亲吻而不是教导。我的双手不常翻动书页,却总在她的胸口流连;我们的眼睛不常阅读书本,却总是凝视着对方……我越是沉湎于这些欢乐,越是无暇顾及哲学研究。
当他们的爱情被爱洛伊丝的叔父发现后,他答应迎娶爱洛伊丝。但爱洛伊丝却反对这桩婚姻,只想俩人保持感情即可,她不愿意自己心爱的人受到婚姻的束缚。她举了使徒保罗的话“你没有妻子缠着呢,就不要娶妻。若你已经成亲,并不是犯罪;处女若出嫁,也不是犯罪。然而这等人肉身必受苦难,我却愿意你们免受这苦难”(《新约·哥林多前书》)。还认为:
哲学家的生活和富人迥然不同,那些为钱财动心、为俗务奔走的人不会有时间投身于《圣经》和哲学。因此,昔日的哲学大师们都鄙视尘俗,与其说他们谴责它,不如说是逃避它;他们摒弃了一切享乐,只有在哲学的怀抱中才寻到了安宁。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塞内加这样忠告路奇利乌斯:“哲学不是消闲的学问。我们必须忽略一切献身于它,因为再长的时间对它也不够。你若是将它抛开一分一秒,不如就此彻底抛开,因为一旦打断它就无处可寻。我们必须抵抗所有其他的牵挂,不仅仅摆脱它们,而且摒弃它们。”
悲剧发生后,阿伯拉尔遭到的打击可想而知:
尤其是教士们,特别是我的学生们那令人不忍卒听的哭泣和哀号,不断折磨着我,直到我觉得他们的同情比伤痛更难承受;而我遭受的羞辱也比身体的创伤更惨痛。各种各样的想法在脑海中翻腾——我曾拥有过多么辉煌的声名,而一个罪恶的瞬间之后,它的光芒多么轻易地黯淡甚至完全熄灭了。
可他转念一想,又认为自己罪有应得:
上帝的决断是多么公正,击中了我借以犯罪的器官;我自己背叛的人施行了这样的报复又是多么公平。
亲人也会因此事而受到牵连:
这个沉重的打击将使父母朋友遭受怎样长久的悲伤和痛苦,这种闻所未闻的羞辱将怎样飞快地传遍全世界。我现在能往何处去?我怎能在公开场合露面,沦为千夫所指、万人共诛的对象,让所有见到的人都把我当做骇人听闻的怪物?我又惶恐地想到,根据律法中的苛刻文字,上帝憎厌阉人,因此禁止阳具遭割除或伤残的阉人进入教堂,好像他们散发着恶臭,龌龊不堪;就连阉过的牲畜都没有资格作为祭品。“肾子损伤的,或是压碎的,或是破裂的,或是骟了的,不可献给耶和华。”“凡外肾受伤的,或被阉割的,不可入耶和华的会。”(《旧约·利未记》)
而他最终从这个打击中挺了过来:
我应该认识到,主的手这样触摸了我,为的是一个明确的目的,即把我从肉体的诱惑和俗世的纷扰中解放出来,好教我全心全意从事研究,从而证明我自己是一名真正的哲学家,不属于俗世,而属于上帝。
于是有了他的神学论文《论上帝的一体性和三位一体》(遭焚毁),有了《伦理学》(又名《认识你自己》),有了这本《劫余录》。爱洛伊丝也进了修道院。刚开始,她还无法接受这一切:
我们的恋情带给我极大的快乐和甜蜜——这种甜蜜感觉总是让我感到愉悦,一直萦绕于我的脑海中。不论我走到哪里,这种感觉总是浮现在我的眼前,带给我苏醒的渴望和幻觉,令我无法入睡。即使在做弥撒时——在这个我们本该更加纯洁地祷告的时候,那种淫荡的快感却牢牢抓住了我不幸的灵魂,让我的思想恣意放荡而无法集中于祷告。……对我而言,青春、激情和快乐的体验加剧了我肉体上受到的折磨和我的欲望,当它们袭击的对象是弱者时,这种打击就会尤为沉痛。(《爱洛伊丝致阿伯拉尔》)
但最终,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还是从此种打击中摆脱了出来,成为了一名女修道院院长。
司马迁(公元前145~公元前90)因替李陵说话,而遭受宫刑后的心理状况,只有在《报任安书》中写到:
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戮笑,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所如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
而他之所以遭此打击而不倒,全因为心中有一信念支撑着: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适会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汉书·司马迁传》)
阿伯拉尔后于司马迁一千一百多年。俩人同遭阉割,却没有被打倒,反而因此爆发出更大的精神能量,成就了一番千古之事业。这恐怕是施暴者所始料未及的吧。假如不遭此祸,便不会有《认识你自己》《劫余录》及他与爱洛伊丝之间的书信往还;虽然司马迁仍然会著《史记》,但其内容恐怕不会像现在的如此厚重与出彩吧。阉割之于他们,便譬如将其精神之剑在冷水中淬火。对于杰出之士而言,肉体之阉割,适足以刺激其精神蜕变得更伟大;与此相反的是,一个人的精神一旦遭阉割,则其肉体再健全,也无法掩饰其人格之残缺与渺小。古往今来,这样的例子还少吗?
当然,还有为了事业,而对自己痛下毒手的,如奥利金:
根据《基督教教会史》第6卷的记载:“伟大的基督教哲学家奥利金,为了使女子也来向他学习神圣的知识,对自己下了毒手,也正是为了摆脱这种疑心。”(阿伯拉尔《劫余录》)
这又是另外一说了,其心理状况,当与上述俩人迥异。
二O一五年三月二十日上午
三月廿二日上午再改
(刊“爱思想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