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解:削足适履
相互陪伴,彼此成全
教育虽不易,总有可为处
刀解:削足适履
老师让学生用“为了”造句,一个孩子写道:为了穿鞋,每个人都长了两只脚。这当然是笑话,明显的因果倒置。但它让我想起了脚与鞋的问题。
光脚,还是穿鞋,可以选择。上海话说,穿鞋的怕赤脚的。原因在于,穿鞋的会有所顾忌,赤脚的,可不讲规矩。若你是赤脚大仙,或正准备成仙,别再往下看了。我是穿鞋的,还要讨论穿鞋的问题,怕浪费你时间。
选择穿鞋,接下来的问题是:穿什么样的鞋?这当然可以选择:草鞋、布鞋、皮鞋、凉鞋、拖鞋,或者旅游鞋、松糕鞋、运动鞋、绣花鞋。不同的鞋,代表不同的心情、状态,甚至代表不同的人生、命运。
高三那年,老师经常语重心长地告诫:这是决定你们穿皮鞋,还是穿草鞋的紧要关头。农村孩子当然明白,皮鞋、草鞋,是两种前途,两种命运。当然都希望穿上皮鞋——那是80年代,考大学,当城里人,穿皮鞋,是我们的梦想。
当然,即便同是皮鞋,也还有质地差异,样式区分,尺码类别,如果在超市,尽可随意挑选。但是,如果只有一双鞋,而它,又不很适合你的脚,怎么办?
想起“削足适履”——履就是鞋。鞋小脚大,便削脚一块,以适应鞋的大小。比喻不合理的迁就凑合,或不顾条件的生搬硬套。
此语出自刘安所编著的《淮南子·说林训》。在讲述了两个因坏人挑拨,而致父子兄弟相残的故事后,他评说道:
“夫所以养而害所养,譬犹削足而适履,杀头而便冠。”
“杀头而便冠”(砍掉一块头皮,以便戴上帽子)的事,可能不多,“削足而适履”的,却多有人在。我揣测,就像郑人买履一样,这词语背后,也该有个典故:有人买鞋回家,发现脚太大,穿不进去,便将脚削下一块,以适应新买的鞋子。
这当然荒唐可笑。哪有那么蠢的人?不知道去换大号的鞋子,而只知削砍自己的双脚?脚,那可是自己的骨,自己的肉啊,猪也知道痛的,何况人呢?因此,千百年来,我们对“削足适履”的故事,不过当笑话一样听或讲,少有人当真。
这也是我对“铁床匪教育”更多批判和反对的原因。
“铁床匪”来自古希腊神话。普罗克汝斯忒斯是个残暴的强盗,以开黑店为乐。他有特制的两张铁床,一长一短。他最喜欢做的,就是让身矮者睡长床,强拉其躯体使与床齐;身高者睡短床,把伸出来的腿脚用利斧截短。因此被称“铁床匪”。英语中有“a Procrustean bed”的成语,直译就是“普罗克汝斯忒斯的床”,等义于“削足适履”。有意思的是,“铁床匪”后来遇到英雄提修斯,惨败后被强令躺在短床上,提修斯手起刀落,砍掉了他伸出床外的下半肢,这或可算是自作自受吧。
有个成语,叫“量体裁衣”。比量着身体的长短、胖瘦来裁剪,制作的衣服当然会更合体,这固然是好的。同样,倘能比量着脚的尺寸来定制,鞋子不仅会更合脚,而且据说,舒适的鞋也能养脚的。这固然也是好的。
不过,在自给自足的手工时代,比如说三国时,找刘备刘老板(《三国演义》中,他最初的营生就是“织履贩席”),这或许比较现实;在规模生产的机械化时代,恐怕有些理想化。现在到商店买衣服,再多的钱,怕也难买到100%合意的。买鞋,更如此。衣服略微大些小些,还可将就。鞋,稍大稍小,都难以忍受。
小时家穷,我们穿的,全是母亲做的布鞋。一般得在过年时,才能有。现在还记得,秋冬农闲的夜晚,母亲在油灯下纳鞋底的情形。母亲做鞋手艺不错,无论圆口,还是青年鞋,都挺有样式。但鞋的大小,到底不好掌握,何况我们的脚,在不断生长。所以,新年时穿着新鞋,和伙伴嬉闹,或串门走亲戚,固然“洋盘”,却不免有大有小。大了,不跟脚,穿起来是“浪”的,像海上的船。小了,又夹脚趾,硌后跟,有时甚至夹磨出血泡。
好在,母亲总有办法:若是鞋大,母亲便会找厚布给我们垫上,说:“穿段时间,脚长大点,就好了。”若是鞋小,母亲便说:“新媳妇都有一辣,新鞋子都有一夹。多穿几天,多挣一下,就好了。”在这样的安慰和教导里,十天半月下来,那略有些夹脚的鞋子,也被撑得饱满熨贴了,跟脚合脚了。
除护脚、保暖外,穿鞋还有美观的成分,所谓“足下生辉”。有时,明知鞋夹脚,也还得忍着。比如,古时女人缠小脚,穿绣鞋,既有不得己,怕也有“为美献身”的原因。尽管那三寸金莲,在今天看,是扭曲、畸形而残酷的。
再如,芭蕾是美的,那样轻盈妙曼,芭蕾舞者也是美的,那样姿态翩翩。但谁知道,脱下舞鞋后,她们那“芭蕾脚”,是多么畸形丑陋?据说,对芭蕾舞者来说,“压脚”(长时间踮着脚,使全身重量积于脚尖)是每日的必修课,而芭蕾鞋尖,总有一小块钢板,脚尖便立于其上。铁比肉硬,长期踮脚而行,脚怎不畸形?
将婚姻比作鞋,人们常说,鞋合不合脚,只有脚趾知道,如“寒天饮水,冷暖自知”。既如此,那么婚前的恋爱,或择偶,就像买履的郑人,总会有些条件或标准。照此标准能否找到称心如意的鞋,是一回事。好不容易找到的那双,是否真就非常合脚,浑若天成,是另一回事——倘若穿上后才发现,那鞋虽光鲜、花哨,或高档、前卫,但对你的脚来说,却过大、或过小,那该怎么办?
有人说,天下鞋子何其多,何不另换一双?这话有理。所以不少人,认识不久就争着抢着结婚,婚礼进行曲余音尚在绕梁,又吵着闹着要分手,准备再换鞋子。但对更多人而言,婚姻毕竟不是穿鞋脱鞋那样简单。买来的鞋,不大会有感情,但婚姻,多少都曾投入感情。正因这感情在,很多时候,尤其是婚姻刚开始时,并不舍得放弃,而宁愿忍让——忍受、谦让,即“磨合”。
电影《非诚勿扰》里有句名言:“婚姻怎么选都是错的,长久的婚姻就是将错就错。”残酷,但现实。几乎所有长久的婚姻,都经过了这样的“磨”,达到最终的“合”,合脚,跟脚,甚至养脚。所以有人说,婚姻,有时需要“削足适履”。这倒应了老家人爱说的话:“三天穿不上脚的,是好鞋,三天穿得上脚的,是草鞋。”
削足,还是换鞋?即使只用脚丫子思考,也不难得到正确答案。但事实上,这对很多人来说,都仍然是一个问题。其严肃性和严峻度,并不亚于哈姆雷特的“To be or not to be ”。
比如说单位,你“单身”的时候,当然有选择的自由。但问题在于:供你选择的鞋可能很多,但喜欢的鞋并不多,喜欢而又适合你的,往往更少。好不容易看中的,在审看和决定前,你肯定有过考量、比较,感觉或许会合脚,真去了才发现,并非如此。它可能极像灰姑娘的水晶鞋,娇小,高贵,闪闪发光,却并不适合你的粗手大脚。同事可能傲慢小气,斤斤计较;领导可能脾气暴躁,刚愎自用,甚至偶尔给你“小鞋”穿。但木已成舟,你所面对的,是一双尺码既定的鞋,你没法改变,是削足适履,还是另择高枝?
往开里说,社会其实也是一双鞋,而且只有一个型号,每个成员,都是一双脚。有人会感觉鞋很合脚,更多的人,要么感到鞋大,要么觉得夹脚。这种情况下,改鞋当然是一种办法,但这个社会,谁都比谁牛,谁也不把谁放在眼里。那双鞋无论怎么改,都不可能适合所有人。适合你的,必然会伤害别人。迁就了别人,受伤害的,是你自己——那么,可不可能一人一双鞋呢?可能,除非社会不存在。但社会不存在了,你又在哪里?
当然还有另一种方式,就是削足。
古人说修身,这修字,除修炼、修养、修为外,我觉得还应包括:修整。修整以适应,这很被动,也很难。道理上说,谁也不愿意,但事实上,大多数人都只能这样做。想想,其实也简单。人生也好,社会也罢,踮起脚跟远看时,可能是美的,好的,真到达了,才发现并非那样完美如意。所以,很多时候,我们得有所收敛,有所删削,得适当地削足适履,以便更好地适应。
这话固然不好听,不好受,但事实或许更残酷:这世间,几乎没有一双完全合脚的鞋子,更难有一双完全“合你脚”的鞋子。
既如此,尽量选双合脚的鞋,是最好的。如果不能,那就只好适当削足适履,这不太美妙,但若不愿赤脚,又没能力自己做双鞋,还只能如此。
或许,这有些像“戴着镣铐”。但即便是“戴着镣铐”,也还可以努力跳出尽可能好看的舞蹈。就像那双鞋,尽管可能有些松动,或夹脚,但毕竟,它也能替我们阻隔路上的石粒,和路旁的荆棘。
无鞋可穿,悲哀,削足适履,悲壮——在这粗糙而坚硬的大地上行走,总不免这样的衰相和惨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