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悲观的理想主义者——《阅读照亮教育》后记
做一
个悲观的理想主义者
乐观而不盲目,悲观而不绝望。对于人生、社会、世事,我一直都说自己是一个悲观的理想主义者——悲观,是基于我所感受和体味到的社会现实状况;理想,则是源自内心深处,对美好未来的期求和渴望。
赫拉巴尔说:“我实质上是一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和悲观的乐观主义者,我是个两栖类和合用一堵墙的两间房。”读到这句话,我对这位声名显赫却言行低调的捷克作家,顿生惺惺相惜的好感,甚至想伸手去触握一下他从天国伸过来的手。尽管他的悲观和乐观,成就了那些伟大和作品,而我,只能偶尔写些自娱也娱人的短小文字。
因为有对美的向往、对未来的期盼、对人性趋善的理解,所以我乐观。但是我知道,美也需要创造,梦想的实现不能只通过“做梦”,在现实与未来之间,有长长的路要走,所以我不盲目。我用双眼仰望天空,也用双脚触踏大地。我用微笑透露我的坚信,也用思考传递我的隐忧。我用行动表达我的热情,也用沉默和回顾反省我的所作所为。
然后,我用文字,写下自己的泪和笑,悲和喜,爱和痛。
对现实,对存在的问题和可能的状况,我有种种不安,甚至因困惑而疑虑,因疑虑而悲观。但鲁迅先生说,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这使我明白,悲观没什么不好。适度的悲观,既能让人冷静、警醒,也能让人慨然振作、奋力前行。很喜欢胡适先生的一句话:人生本没有意义,人自己给它什么样的意义,它就会有什么样的意义。我愿意接着说,所有的终极意义,也许都是空白和虚妄,除了在过程中所体会到的意义。所以我曾经感叹,意义不在意义本身,而在对意义的追寻里——这样的意义,也许不宏大,不高亢,不振奋人心,但它真切、实在,能够给荒凉的人生以些微的安慰和温暖。
以我有限的阅读和感受,所有深刻的灵魂,其实都蕴藏着悲观——那些长久影响了人类生活的大师,他们的思想、著述、作品,几乎都是悲观的,或者都带着悲观的底色和骨子。由幸福而走向幸福,固然是美好的,但经历痛苦后体验到的欢乐,也许才是真正的欢乐,更为深刻的欢乐。就像《欢乐颂》,在贝多芬的交响曲里,也排行“老九”,经历过《英雄》《命运》《田园》的铺垫和渲染。这样的顺序,既体现出创作的“经历”,也意味着“追寻”的过程。
因此,我悲观,但不绝望——人生是苦的,好在还有梦。梦想是好的,虽然梦终究会醒。像东坡先生那样说“事如春梦了无痕”,如果觉得太消极,太惘然,那我愿意说,人生的漫长,或许正好够我们做一场暗含美妙的大梦——在梦即将到来之时,在梦将醒未醒之际,我愿意努力寻求生活的价值和意义。
对于教育,已经有无数多的诠释,无数多的概念与定义。我愿意简单地坚信:教育是美好的事——教育的最大意义之一,应当是让人通过教育而美好。或者说,在教育的过程中,感受到美好,因所受的教育而感觉到生活的美好,感觉到尽管现实不够美好,但是还可以对美好保持向往和期待。很多年前,我曾写过一句诗:“对美保持不败的向往,这是人类最后的一次机会。”尽管那首诗与教育没有任何关系,但在我思考教育时,在我梳理和总结自己的教育生活时,我曾自觉不自觉地一次次想到这个句子。
我也曾经用“我越陷越深越迷惘,路越走越远越漫长”这句歌词,来言说我与教育的关系——当然,是与中国教育,再具体些,是和我所从事、接触、了解的教育。与朋友闲聊,曾创造过一个句式:世界上有两种足球,一种是足球,一种是中国足球;由此可以作很多意味深长的引申——就像那个著名的“唐诗万能对”:你随便找一句唐诗,我都可以对之以“一枝红杏出墙来”。比如说:世界上有两种教育,一种是教育,一种是中国教育——沉重,艰难,困境重重,困厄多多。我甚至说过,当今中国的教育,是让人“热爱到恨”的事,就像货真价实的爱情:“爱得越真,伤得越深。爱得越重,伤得越痛。”但是,伤得再深、再痛,依然在爱,甚至是热爱;不可救药,就像一场持续不断的高烧。
从“一线”到“一点五线”后——16年前,刚到进修校时,朋友曾疑问:“年纪轻轻的,怎么就到‘退休校’了?”在很多人眼里,进修校类似于退休养老的场所,但我始终不觉得自己是在“二线”,当然也没在真正的“一线”,所以用这样折衷的说法——对教育,居然有了更多的关注和思考,有了更多的阐述和言说。这一方面可能是随着年龄增长、阅历丰厚而对教育有了更深切的体认,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对教育现象有了更多样的观察角度和机会。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不敢说自己已经多么清醒或清楚,但蓦然回首的时候,毕竟更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更能看出风景中不同寻常的意义。
或许有人会说我“站着说话腰不疼”,但我依然要坚持阅读,坚持思考,坚持记录,坚持诉说。就像我说过的,发出自己的声音,表明我们的存在。而在我的文字里,尽管不乏沉重、忧伤、痛苦,但内心里,依然保有梦想和激情,保有对未来的坚信和执着,保有对可能美好的教育面目的期盼和祈望。甚至可以说,我所有有关教育的文字,其实都建构在对教育意义的求证中,建构在对可能美好的教育的追求和期许中。
在20多年从教经历中,我曾有过多次离开教育的机会,但再三思虑,反复权衡,最终还是选择了留下,选择了在自己熟悉、热爱的土地上坚持——我坚持着行走、思考,坚持着清醒而痛苦地做梦,坚持着对未来抱有“不败的向往”。
而且我看到,在我的身前或身后,还有那么多的同行者,有那么多的“美ren们”,从沧桑中走出来,在烦难里站起来;历尽劫波,他们依然高昂着头,睁大着眼。他们所要寻找的,依然是蓝天,是太阳,是黄昏的灯火,是林中的清泉,是勇敢者的号角,是孩子脸上永恒的微笑——那或许是人间最美好的风景。
乐观而不盲目,悲观而不绝望。对于当下的教育面貌,影响或改变,我从未期求过自己能有多大的作为。但是,我始终记得韩国电影《熔炉》里的一句台词:“我们之所以战斗,不是为了改变世界,而是为了不让世界改变我们。”包括随后那句语带双关的话:“冬天之所以那么冷,是为了告诉大家,身边的人的温暖有多重要。”
我愿意始终这样,做一个悲观的理想主义者,愿意始终以这样的方式和姿势,毅然走下去。
2016年6月24日改定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大夏书系”2017年1月最新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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