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坚：在南滨路喝茶

在南滨路喝茶

文/阿坚

疫情尚未结束，出门仍需口罩。这大都市里，有没有一处人烟稀少、用不着“封嘴”的地方呢？

不必四处寻找，在阳台上就可眺望，下楼徒步十余分钟即到。只是没想起而已。这个地方就是鹅公岩大桥下的南滨路。

宅家数月后来这里，我们竟有按捺不住的欣喜，像发现了一处世外桃源，即刻取下口罩，健步前行。只是滨江的那些店铺，大都关门闭户，透出劫难后的冷寂，几时可复兴？

我们几乎天天来此行走。从大桥下溯江而上，至巴滨路界牌回头。或顺流而下，至铜元局停步。边走边看江景；看水落的滩涂，看水涨的激流。最让我心喜的，在一个叫芭蕉湾的江畔，发现一家茶舍，健步后，可来此歇脚喝茶。

此地面临长江，修有亲水的长廊，取名“一江轩”倒也贴切。名虽雅，却源于无奈。疫情前，这里是火锅店，也曾人声鼎沸。疫风一刮，即冷清如弃居。我第一次来这里，只闻狗吠，不见人影。高喊了几声，才见一个老头从暗处出来，慢吞吞地应答。落座喝茶，一上午再无来人。这般清净，既合鄙人秉性，也应了政府“不聚集”的招呼。

于是就常来常往，喝茶又观水。晴天看江畔的蓑笠翁，哪怕空手而归，明日仍要赶早。只是蓑笠换成阳伞，却于耐心等待中，秉承着无为即有为的志趣。雨时看雾漫江面，一缕一团，让雨雾中的大桥，透着少见的含蓄。还有泊于江心而若隐若现的船只，像电影镜头一般。

有天黄昏，一艘小船停泊岸边，掌舵的男子，既不插杆也不撒网，他要做什么呢？  当一艘大船从上游驶来、接近鹅公岩大桥时，那小船突然启动向江心疾速驶去，似要横渡长江。它不怕滔滔江水将其掀翻吗？全速冲过去的小船，像是要撞击大船与之同归于尽。岂料，小船竟灵巧地驶到大船之尾，如海盗般贴上去。它要干啥？大船的尾部似有一扇门，像是让小船进去。就这样，小船贴在大船之尾，一起顺江而下。原来他们是同路人，为何要这样汇合呢？没弄明白，只缘长江的水太深。

许多年里，都没这样闲适地在长江边玩耍了。童年的记忆还定格于白帆与艄公之间。川江上的帆船与铿锵的号子，虽多有诗意韵律，却并不让我怀想。因为少时饿饭的滋味，还时不时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

看守茶舍的王老头，最记忆的是大饥荒的1962年，刚从税务学校毕业回到乡下等待分配，眼见就要鲤鱼跳龙门端了铁饭碗，却因亲哥哥一时脑热，入了一个七星党，兄弟俩就一起毁了前程。老王的父母都是民国时代的老师，家风淳厚，他也算是乡村的读书人。在那个“臭老九”落寞的贫穷岁月，一个能识文断字的农村人，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老王就穷困到娶不上媳妇，一大把年纪才上门于寡妇之屋，也不可以有子嗣。他的继子，便是这“一江轩”的老板。

闲谈过往的事，老王笑言乃命之注定。真是这样吗？将一辈子的事归于命的注定，是错怪了自己；将一辈子的事归于天的安排，是无奈的承受。

老王的闲聊似岩石滴水，时断时续，感觉他的一生窄如手掌。读他的打油诗，又觉得宽如大地，因为他将自己的内心拥有。

娶的寡妇已过世多年，老王也懒得续弦，说一个人过日子撇脱。有土地流转的千元养老金，好像不愁什么。闲下来可看书钓鱼，还喜欢写些打油诗聊以自慰。在那些从墙上脱落的告示标语的背面，用毛笔工工整整写下他诗句。譬如“孔雀湾上好风光，绿树成荫浓茶香，宾客饮得江轩茶，富贵吉祥万年长。”我就是从他的诗里，才知晓此地名曰孔雀湾。老王的祝愿很暖心，而疫情期间的茶客却寥寥无几，他也常独守于寂寥的茶舍。

于是孤独之感便如江水卷起，又提笔作诗消愁。“孑然一身度光阴，孤独寂寞觅知音；独伴孤灯谁来语，悠悠愁愁度余生。”这些信笔而就的打油诗，是他真实的精神写照。老王今年七十六岁，在过往的岁月里，但凡有人给与帮助，他答谢的方式，就是写几句诗，奉呈给别人以表谢意。譬如医生治愈他的病，老王如是答谢：“白衣天使下凡来，好似观音坐莲台；普度众生解疾患，精湛医术华佗还。”

我每次去喝茶，会问问他又写了新诗吗？老王或摇头，或笑眯眯掏出折叠的纸，铺展于桌面，见我一字一句地读出来，老王顿然笑靥绽放，还有一丝孩童的羞怯。一位古稀老人，能让别人赞许，应是最欣慰不过了。

疫情虽缓和了，茶舍依然清淡，经常是狗与老王还有我。品茶自是幽人事，一个人喝茶并非无趣，夜晚的老王却真是无聊无味了，电视也没得看，入耳的声音除却江水哗哗，便是堤岸上的汽车喇叭，老狗都懒得犬吠一声。我答应给他拿书来，却总是忘记。老王爱读讲述古人古事的书，我书橱这一类稀少，只有友人写的那本《大宋状元冯时行》，想必老王会喜欢，却有负了朋友的题赠。

这书没能送到老王手上。再去喝茶时，老王已回了乡下，记得他说过，家乡还有一个有些智障的幺兄弟，当然还有些说得拢的老相识……

作者近照及作者简介：

阿坚，本名徐继坚，曾供职成都铁路局。重庆作协会员，中铁作协会员，重庆铁路作协副主席。已出版散文随笔集《城市人语》《沐风化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