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风雅】邓敏｜吴家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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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家大院
——2020海南公益之旅（二）
国庆节的时候，弟弟携妻子、女儿回了一趟老家。有一阵子没回来的弟弟，这次是听说家乡要重新规划“千年古镇”而拆迁了许多老房子，所以特意回来看看，也带孩子一起回来寻根。看着我们念书时天天走过的滩子边转瞬间变成了只留几间破屋的废墟，没有了满院的绿意，没有了上蹿下跳的猫狗，没有了炉火边的笑谈，没有了人间的烟火气，只是几座还没来得及推倒的寂落的空房子。看着眼前的废墟，我想起今年夏天待过的海南美梅村也有一座古墟落，叫“吴家大院”。
去美梅村之前，我看到“格林卫助农项目”简介里称营地所在的村子有一座九进九出格局的百年老宅——吴家大院就心生向往，想象着它有如乔家大院的气派，抑或如南洋风格的骑楼老街上的建筑那样典雅。
我们从海口机场一路是裹挟着绿意渐入平静而荒野的这个人间角落的。对于我们见惯了城市印记的人，进入美梅村就好像确信自己进入一个此前从未有人到过的幽静的角落，一个不会被外人打扰的纯为自然所环抱的角落。远远的有一座休眠火山，它张着恐怖的大嘴在警告人们“莫要过来”。而在它狰狞面目的庇佑下，这方角落深埋在一派清新繁茂的大自然中自自在在、安安稳稳地度过了一春又一春。石令人古，村口有个用火山石筑成的古炮楼，憨憨厚厚地守在岁月深处。从瞭望口看出去，戴草帽的小伙子陪着长出犄角的黄牛一路慢哒哒地走过；路对面一排齐膝高的废火山石墙边几只黑山羊一边啃食着青草，一边滴溜着黑眼珠闲哼哼；而它们身后是一大片如纤丽灌木的番石榴果林；远处还有高大宏伟的椰树，树叶上泛着金色的霞光。
我们被安排住在吴英雄家，多多跟他母亲则和另一波志愿者住在吴家大院那边。起先，我误以为他们是住在吴家大院的，就像住在广西凤岩村的老房子里一样，可以直接亲近那有一百六十多年历史的老阁楼，踩在嘎吱嘎吱作响的木梯上会生出听一段留声机里传出的陈年老曲的感觉，还有那悬挂在雕花木窗棂上的床前月光一定镌刻着浓浓的古诗的味道……
饭后，天黑了下去，整个村落深埋在高高低低浓密的树影里，只有脚边的热带花草还散发着惊人的炫目的光彩。村庄小路上纵横四溢着菠萝蜜的甜香，不必费心寻觅，到处是缀着大大小小菠萝蜜的果树，地上还有熟透的湿包（菠萝蜜的一种），白天会有鸡来啄食美味。难怪海南鸡是一绝，原来它们是吃着菠萝蜜长大的，那肉该有多甜多嫩啊！许多人家还会在周围种上一片竹林，挂上一两张吊床，农闲或夜幕降临时躺在吊床里抽支烟、拉拉家常，小孩子则将吊床当秋千耍。路口碗大的竹子，有的被风暴拽歪了身子，横挡在路的上空，树叶摇曳，好像给家安了一道天然的门帘。群山环抱，绿树掩映，无论是白天、黑夜，在这里就好像生活在自然景观里的感觉。对，就是那种在森林公园里生活的快乐，那种憧憬的美好一旦实现的快乐，那种亲近自然的简单纯洁的快乐。
夜晚，只有村口古炮楼边是热闹的。那里有个戏台，一入夜，灯打开就像瞪着一双闪亮的眼睛，年轻的小伙子就在戏台前打排球，小朋友在戏台对面的公共体育器械上玩耍，村里的老人们则喜欢在进村大路边的见血封喉树下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但大多时候是沉默的。海南的白天燥热，夜晚人们只想探出头来凉快一下，安静一会儿。也许这种独特的地理环境影响着这里的人们，他们很少主动说话，除非我们好奇地问。我们住在吴英雄家，常用来交流的是眼神。常年受阳光暴晒的村民大多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第二天，Gloria带我们去参观吴家大院。原来它就在古炮楼西南六十米外的地方。昨晚，夜太深，我们与它虽一墙之隔，却没敢走过去。而晴天丽日之下，昨夜的村口、炮楼、戏台都褪去了神秘的面纱，明明白白让人看个够。看来村口是全村的中心了，见血封喉树应该就是镇村宝树吧，因为它的主干最粗、枝叶茂盛，而且还有寄生树将根茎从空中垂直插入它身旁的土壤里。这两种树交杂在一起，构成了一道奇观。大树冠盖下有一座古老的村门，这个石门与古炮楼一样都挂着红漆金字的木对联，应该是最近才挂的，都还很新。大树旁三岔口转向马道的地方，有一个同样用切割整齐的火山石砌成的小型土地庙。粉面白须的土地公公端坐在高台的小庙里。与彩塑土地公公相比，这座庙台显然有了年头，已遍布白质、绿苔这样的老人斑。
集中显示火山石艺的吴家大院也是如此，墙根往上都是绿苔和石头被腐蚀的斑痕。吴家大院虽是九进九出、各有天井又院院相通的大宅院没错，吴家大院是方圆百里数一数二的大型院落群也没错，吴家大院的屋檐、石雕和菠萝格制作的屏风、神龛透露着昔日的气派、繁华更没错，但它已是穿着一袭锦袍的老人，而且那锦袍与它一样年老失色，失去了往日的光华。
想想大约一百年前（公元1921年）的一天，海南布政司照磨、乡贤吴汝功老人正在这纵深九进的祖宅内举办自己的“九秩晋一荣寿”寿宴（即八十一岁寿辰）。那一天是美梅村最热闹、最风光的一天。无论是村口的官道还是马道往来的宾朋络绎不绝，村民们在见血封喉树下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吴老爷子的喜寿，小顽童见到有远客到来围拢过去呼拥着将他们带到吴家大院门前。吴家大院九进院落那天张灯结彩，格外荣光。屋内还挂着二十年前吴老爷子“七秩开一”（61岁）生辰时题的“椿老桂芳”字样的寿幡和宾朋送的寿联。“1901年，那是光绪二十七年吧。积贫积弱的清廷与列强签订了丧权辱国的《辛丑条约》，也是最为严重的一次不平等条约，连海口这边眼见着红毛子日多，村民的日子也越发艰难。”想到这里，吴老爷子愤愤地拽紧了拳头。踱到二进间，看到高堂上那块刻有“寿溢古稀”四个繁体鎏金大字的寿匾，老爷子微微点头，摸了摸胡须。“这还是十年前（1911年）我“八秩开一”（71岁）寿辰时，三品衔、翰林院编撰、广东全省法政学堂监督、状元夏同龢与几位老友一同赠送的。今日这块寿匾一定被重新擦拭过，沿边的翠竹清晰可辨，连下边“天运年岁”小字的刮痕在阳光下都一清二楚。那年本是宣统三年，也正是清代的最后一年。十月辛亥革命爆发，匾刚刻好后不久清帝就宣布退位了，所以就将年号改为现在见到的‘天运’了。我十年前的寿诞也正好见证了神州大地展新颜的喜人时刻啊！”老爷子会心地笑了。
老爷子鹤发童颜，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高寿有福之人，今逢喜事更是容光焕发、精神矍铄。他在对着村口的吴家大院门前等待着一位贵客。果然，村口郁郁葱葱的大树下一阵鞭炮声响，从烟雾里走来一队人马，为首的正是夏同龢，他还是高高瘦瘦，跟十年前一样疾步如风。老爷子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夏老弟已先一步扶住了他。“恭贺老仙翁洪福齐天啊！”说完两人相携进入吴家大院。
大院正堂内挂满绣金的寿幡、寿联和寿幛，正中还有工笔临摹的“福禄寿全图”。百寿宝图下方寿桌上铺着桌簾，上呈灯具、烛台和堆积如山的寿桃、寿糕。仪式开始，老寿星被子孙们簇拥着坐到铺了绣垫的椅子上，接受晚辈的叩拜和宾朋的祝福。礼毕，大家入席。与老寿翁同座的除夏同龢外，还有钦加五品衔的王钧政、优贡张树棠、王国宪、吴精粹、吴镜澄等乡耆、贤达。他们谈往事、说古今，酒酣耳热之际，坐中突有人提议，“民国建立十载，正是礼乐重振之时，美梅村吴老仙翁明德睿智，有‘商山四皓’之才望，正宜表大总统立一寿坊以嘉此德，亦向后人世世代代垂范此德。”此议一出，宾朋都交口称赞，儿孙们也极力支持。
第二年（1922年）2月，海南的女婿孙中山大总统立即遣人送来亲笔题写的“耆年硕德”牌坊文，并责成当时主政广东并兼任大总统内务部长的陈炯明建造、琼山县县长吴邦安督造此寿坊。由火山岩条石构建、上有精美石刻和大总统亲笔题字的寿坊在美梅村荔枝林落成的那一刻，该是何等的荣耀和风光啊。十里八乡的乡亲们都赶来了，整个场面异常轰动。吴老爷子在儿孙们的搀扶下来到寿坊前，泪眼婆娑地抚摸着坚硬的石基，想到自己这一生虽几经风雨终无愧于列祖列宗，吴氏的这份家业在自己手中虽说不上多么显赫尊贵，倒也安安稳稳地传承了下去，希望国家能繁荣昌盛，希望子孙能将祖上的这份家业和祖先的精神世代相传。他抬起头来，看到横梁上的“耆年硕德”四个楷体大字在蓝天碧树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遒劲刚健……
一百年沧桑，如今的吴家大院已无人居住，天井中长满了杂草，院门上倚靠着沾满泥巴的农具，三口大缸被倒扣着弃置在院角，墙上的浮雕也已褪色、剥落，有的屋门常年紧闭，有的一直半开着，屋内黑乎乎的，方桌、条凳上落满了灰尘，桌前地上有一个烧灰的锡盆，上次主人家进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
雨打芭蕉，流年蹉跎，屋脊上的龙首还在晴天下昂首吐须，而吴家大院也许永远停留在一百年前的那场盛宴了。静静地走在石板巷里，你也许还能听到里面传来人们的祝拜声。我此后便没有再走进吴家大院，多多他们自然也不是住在里面的，他们住在隔壁的三层小洋楼里。
那个“耆年硕德”的寿坊，我们去田里除草、到大舅妈家的果园摘黄皮、还有给番石榴套防护膜时，倒是常常打它那儿经过。它就像村里的老人安安静静地看着我们进进出出，永远不动声色。它以长者的姿态端详着打它那儿经过的后辈，它和身边的大树、阳光一起永远留在亘古的岁月里。
在果园摘早晨最新鲜的黄皮赶早市卖时，队里一位姑娘踩在土丘上摘枝上的果子，我们惊现她竟然爬到了一座乾隆时期的古墓头上，继而大家又发现了另外两座咸丰和道光年间的古墓。对不住了，得原谅后辈们的无心。岁月如流，祖宗们的“头上”覆盖了植物，已浑然与周边的自然融为一体。也许，他们正有意化为此间的一草一木，以另外一种形态世世代代守护着子孙呢。我看到村里一户人家的大门墙柱上的一副对联“钟鼓乐之，乾坤定矣”。在吴家大院的横木上，我也见过“乾坤定矣”四个字。也许这副对联既表示对新婚者的祝福，也是美梅村世世代代人的祈愿，而今的人们正践行着这样的生活、这样的古风古训。村子通向外面的建群村委矗立着村民集资新砌的儒学庙、孔子庙、梁仙庙等庙宇群。一老一新，遥相辉映。
如今，我的家乡“千年古镇”也面临拆迁重建的问题。美梅村的吴家大院和凤岩村的老房子都是幸运的。因为地广人稀，即便用不上，村民们还是愿意留着成为一个念想。而我的家乡，我天天经过的地方，我以为它们镌刻着我的记忆，永生永世地陪伴着我；我以为它们一直会静静地守在某个角落，永远都不离开；我以为……没想到一朝之间皆成瓦砾。
人、事、物无逃乎天地之间。有些东西，你以为它一直在，可一旦消失，便永远不在了。
栏目编辑：蔡兆霞
文字校对：刘元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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