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影西葡(27)
三十四、卡莫纳小镇
在前往科尔多瓦的路上,我特意在卡莫纳小镇停留。安达卢西亚有不少网红小镇,卡莫纳算不上出名,来这里,主要就是顺路。我一早到达时,整个停车场都空着,小镇也静悄悄地没有人迹。
小镇建在山坡上,停车场就在最高处,旁就还有残破的堡垒遗址,由此下望,平野陌陌,挺有气势。风吹云动,太阳穿行其间,光线离合聚散,让这开阔的风景平添许多戏剧感。不知怎的,我想起在托斯卡纳的日子,也是在城垣高处,也正望起伏田野,欧洲这样的小镇真是不少。人类的聚居地,从洞穴到高地,防御往往是最主要的心理需求。当然随着人类能力的提升,防御的对象不再是自然猛兽,更多是敌人侵袭。在诸侯割据、小国林立的欧洲,筑城高地是很通行的做法。相反在大一统的国家,常把城市建在通衢之处,交通方便更为重要。
走入小镇,街巷无人,几乎所有的景点都不开门,才想起今天是周一。除非特别出名的景点,景点和博物馆周一闭馆似乎已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但行程至此,也没有办法,只好漫无目的的闲逛。安达卢西亚的小镇多是白色主题,这里也不例外,几乎所有民居都是白色的,抵御炽烈的阳光效果最好。宗教建筑和城墙堡垒则保留石材本色,也算一种区分。镇中心广场的建筑用色就丰富得多,美观才是第一要素。如此简单的色彩关系,却令小镇功能分明,我很欣赏这种朴素的智慧。有些时候,越是简单的选择越是有用,可人常常会高估自己的智慧,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在统一的大规则下,重要建筑会在造型和细节下功夫,凸显自己的不同。镇中相隔不远的三座教堂,格局样式就完全不同,有方有圆。民宅则在各式各样的门楣上使力气,风格迥然不同。总体而言,欧洲城镇营造的规则多在用材、用色、高度上求统一,而对具体的大小、形制要求较小,会有流行风格,却无刻板要求。相反中国古代城市营造和房屋建筑却要求严格,从建筑构件的选材大小开始就有明确的规定,并与礼制相结合。中原地区从民居到宫殿再到城市,无非大小有所差异,本质没有不同,唯有偏远的南部才有些不同的建筑风格和样式。好处是简单实用,坏处是缺乏创新,自宋以后中国古代建筑彻底固化,几乎没有发展,以至于明清以后,中国建筑的个性体现只在深藏私宅后院的园林之中。
不知不觉走到小镇大门,与一般的堡垒式样不同,这处大门漂亮大气,有着文艺复兴建筑的气息。城外荒草萋萋,我沿着野径走到高处,再看一眼山下的平原,云卷云舒,不由令人心胸畅快。当我离开卡莫纳小镇时,小镇依然安静得像睡着一样。山下还残留着一驾老桥,应是曾经上山的古路。我来欧洲旅行,十之八九都在访古,说好听些保护得当,说文艺些尘封过往,可另一方面却是实实在在的发展停滞,除去少数都会,没有多少新东西可看。可放眼世界,人类社会最新的文明,如金融,如网络,大多构建在虚拟的世界之上,又能带给我们多少实实在在的感知?还是这些沧桑的古迹与艺术,可以对视、可以聆听、可以触摸到曾经的温度,依然有着抚慰心灵的温暖。说别的太远,就自己而言,我可以留下什么,能够留下什么呢?如果不能给别人带去温暖,给未来留下痕迹,我还曾经存在过吗?
三十五、科尔多瓦清真寺
我住在科尔多瓦的罗马桥旁,隔河可见大清真寺——这座城市最著名的建筑,也是世界上少数值得铭记的建筑。名为清真寺,实为大教堂;曾是清真寺,今为大教堂;这便是它的特色。
一路都在说西班牙人的光复失地运动,走到科尔多瓦,就换个视角,讲讲摩尔人的故事。先知穆罕默德创立伊斯兰教,统一阿拉伯半岛。穆罕默德逝世后,通过民主推选的四大哈里发(哈里发是政教合一的领袖,意味继任者或代治者)继续执政,不断开疆拓土,是为神权共和时代。其中第三位哈里发是来自倭马亚家族的阿凡,他遇刺身亡后其堂侄穆阿维叶反对第四位哈里发阿里的统治,内战之中阿里被刺杀,穆阿维叶夺取哈里发之位,定都大马士革,指定其子为哈里发的继承人,从此进入世袭王权时代,史称倭马亚王朝。阿里的支持者建立什叶派,以库法为信仰中心(阿里曾将库法定为首都)继续对抗倭马亚王朝。711年北非的阿拉伯人和柏柏人(北非黑人)越过直布罗陀海峡,将倭马亚王朝势力拓展到大半伊比利亚半岛。750年哈希姆家族的萨法赫在什叶派的支持下击败倭马亚王朝,定都库法,建立阿拨斯王朝。倭马亚王朝的后裔几乎尽遭屠戮,只有阿卜杜·拉赫曼逃往西班牙,在科尔瓦多建立后倭马亚王朝,与阿拔斯王朝对抗。不过阿卜杜·拉赫曼并没有自称哈里发,而已地方政权首领的称号埃米尔自居。直至912年,阿卜杜·拉赫曼三世中兴,才自称哈里发,该王朝由此被称为科尔多瓦哈里发帝国。可惜好景不长,11世纪帝国分裂成20多个小国,国王多以埃米尔和苏丹(地方政权首领)自称。1492年,格拉纳达苏丹穆罕默德七世向伊莎贝尔和斐迪南双王献城投降,阿拉伯势力彻底退出伊比利亚半岛。而在安达卢西亚地区留下的阿拉伯人、柏柏人、以及与西班牙人的混血后代,就被成为摩尔人。
在后倭马亚王朝时期,科尔多瓦盛极一时。阿拉伯人带来当时更先进的文明,建立起欧洲第一所大学和藏书40万册的图书馆,大力倡导科学和教育,使得科尔多瓦与君士坦丁堡和巴格达并称三大文化中心。如今的科尔多瓦可看不出文化中心的样子,只有大清真寺残存着往昔的风光。
走过罗马桥门,大清真寺就在眼前。阿卜杜·拉赫曼大兴土木营造清真寺,希望可以与麦加、麦地那和耶路撒冷的圣殿齐名。扩建工程到拉赫曼三世时再掀高峰,成为可以容纳两万五千人同时朝拜的清真大寺。我从橘园走入,三面都是回廊,感觉比塞维利亚大教堂的橘园更轩敞,喷泉水池也更大,曾为穆斯林礼拜前净礼使用。走入大殿,立刻被无尽的拱圈和廊柱震撼。石柱高度统一为四米,柱头为科林斯式,但柱材不一,由各色大理石、斑岩和碧玉制成,据说掠自法国的尼姆和西班牙的塞维利亚,还有部分是拜占庭国王送来的礼物。两层重叠的马蹄形拱券采用红白两色,仿佛朝阳初升,红光闪耀。拱券直接支撑木制天花板的方式非常有特点。少数墙面留有开窗,窗格皆是不同。礼拜殿朝向西南,那是麦加的方向,最西南端设有圣龛(壁龛),越是靠近圣龛位置越是最贵,从拱圈越发繁复、雕刻越发精致可以看出。圣龛上方建有八角穹顶,刻画之美,臻于极致。科尔多瓦大清真寺的装饰风格与塞维利亚皇宫和格拉纳达纳斯宫殿还有不同,少用灰塑,也没有石钟乳般的垂饰,更多采用花叶彩绘,我觉得更偏于传统的阿拉伯风格。
16世纪清真寺的中部被改为哥特式的教堂,周围的拱券改刻基督教圣像,沿墙部分被也辟为小礼拜堂。这一轮的改造,并没有得到当时西班牙卡洛斯五世国王的认同,他说“你们为建起一些到处都能见到的东西而破坏了再也无法找回的东西”。或许就是国王的这句话,使清真寺的其他部分得以保留,才有今天这两种宗教艺术合二为一的独特景象。如果说清真寺建筑向水平延伸,那么基督教建筑就向垂直发展。巨大的石柱撑起十字型的空间,周围的墙面借助原有的拱券,拱上加拱直到天顶。上部开窗带来足够的光线,使得白色的教堂区域非常明亮。从我普通游客的视角,很难说清真寺和教堂孰优孰劣,甚至觉得改造之后的建筑更加独一无二。
走出礼拜殿,回到橘园中,远远看到钟楼,那里原本矗立着宣礼塔,18世纪改成巴洛克的样式,再见不到原来的风貌,有些遗憾。走出清真寺,我循着围墙走,既看到华美的伊斯兰式样的门楣,也看到庄严的基督教式的窗户,说不上融合无间,也算是两不相碍,真希望世界不同的信仰和文明都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