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绝交论 【南朝梁 刘峻】

(2020-03-05 17:47:05)

原文：客问主人曰:"朱公叔绝交论，为是乎?为非乎?"主人曰:"客奚此之问?"客曰:"夫草虫鸣则阜螽跃，雕虎啸而清风起。故絪缊相感，雾涌云蒸;嘤鸣相召，星流电激。是以王阳登则贡公喜，罕生逝而国子悲。且心同琴瑟，言郁郁于兰茞;道协胶漆，志婉娈于埙篪。圣贤以此镂金版而镌盘盂，书玉牒而刻钟鼎。若乃匠人辍成风之妙巧，伯子息流波之雅引。范张款款于下泉，尹班陶陶于永夕。骆驿纵横，烟霏雨散，巧历所不知，心计莫能测。而朱益州汩彝叙，粤谟训，捶直切，绝交游。比黔首以鹰鹯，媲人灵于豺虎。蒙有猜焉，请辨其惑。"主人听然而笑曰:"客所谓抚弦徽音，未达燥湿变响;张罗沮泽，不睹鸿雁云飞。盖圣人握金镜，阐风烈，龙驩蠖屈，从道污隆。日月联璧，赞亹亹之弘致;云飞电薄，显棣华之微旨。若五音之变化，济九成之妙曲。此朱生得玄珠于赤水，谟神睿而为言。至夫组织仁义，琢磨道德，驩其愉乐，恤其陵夷。寄通灵台之下，遗迹江湖之上，风雨急而不辍其音，霜雪零而不渝其色，斯贤达之素交，历万古而一遇。逮叔世民讹，狙诈飙起，溪谷不能逾其险，鬼神无以究其变，竞毛羽之轻，趋锥刀之末。于是素交尽，利交兴，天下蚩蚩，鸟惊雷骇。然则利交同源，派流则异，较言其略，有五术焉:"若其宠钧董石，权压梁窦，雕刻百工，炉捶万物。吐漱兴云雨，呼噏下霜露。九域耸其风尘，四海叠其熏灼。靡不望影星奔，藉响川骛，鸡人始唱，鹤盖成阴，高门旦开，流水接轸。皆愿摩顶至踵，隳胆抽肠，约同要离焚妻子，誓殉荆卿湛七族。是日势交，其流一也。"富埒陶白、赀巨程罗，山擅铜陵，家藏金穴，出平原而联骑，居里闬而鸣钟。则有穷巷之宾，绳枢之士，冀宵烛之末光，邀润屋之微泽;鱼贯凫跃，飒沓鳞萃，分雁鹜之稻粱，沾玉斝之余沥。衔恩遇，进款诚，援青松以示心，指白水而旌信。是曰贿交，其流二也。"陆大夫宴喜西都，郭有道人伦东国，公卿贵其籍甚，搢绅羡其登仙。加以顩颐蹙頞，涕唾流沫，骋黄马之剧谈，纵碧鸡之雄辩，叙温郁则寒谷成暄，论严苦则春丛零叶，飞沈出其顾指，荣辱定其一言。于是有弱冠王孙，绮纨公子，道不挂于通人，声未遒于云阁，攀其鳞翼，丐其余论，附驵骥之旄端，轶归鸿于碣石。是曰谈交，其流三也。"阳舒阴惨，生民大情;忧合驩离，品物恒性。故鱼以泉涸而呴沫，鸟因将死而鸣哀。同病相怜，缀河上之悲曲;恐惧置怀，昭谷风之盛典。斯则断金由于湫隘，刎颈起于苫盖。是以伍员濯溉于宰嚭，张王抚翼于陈相。是曰穷交，其流四也。"驰骛之俗，浇薄之伦，无不操权衡，秉纤纩。衡所以揣其轻重，纩所以属其鼻息。若衡不能举，纩不能飞，虽颜冉龙翰凤雏，曾史兰薰雪白，舒向金玉渊海，卿云黼黻河汉，视若游尘，遇同土梗，莫肯费其半菽，罕有落其一毛。若衡重锱铢，纩微彯撇虽共工之搜慝，驩兜之掩义，南荆之跋扈，东陵之巨猾，皆为匍匐逶迤，折枝舐痔，金膏翠羽将其意，脂韦便辟导其诚。故轮盖所游，必非夷惠之室;苞苴所入，实行张霍之家。谋而后动，毫芒寡忒。是曰量交，其流五也。试译：客问主人说:"朱穆的《绝交论》，说得对？还是说的不对?"主人说:"客人怎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客说:"蝈蝈的鸣叫会惊飞蝗虫（诗经：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斑斓猛虎的长啸总伴着清风骤起。所以说阴阳总是相互感应，有雾的涌动就有云的蒸腾;一鸟鸣叫百鸟和鸣，有流星坠下就会有雷电闪过。那王阳高升了，他的好友贡公就弹冠相庆，子产为逝去的知己范蠡而悲伤。并且二人心心相印如同琴瑟，那言语就芳香如兰、茞;彼此志同道合如胶似漆，那志趣就和顺得像埙、篪（乐器）奏出的乐曲那样和谐。圣贤把这些镂刻在金版上而镌写在盘盂中，书写在玉牒中而铭刻在钟鼎上。至于匠人的巧妙绝活之所以荒废了，是因为没有了心心相印配合默契的朋友，伯牙由于失去了知音子期，毁掉瑶琴从此不再有高山流水的曲子。东汉的张劭死后，棺椁迟迟不能入穴，他也许是要等到好友范式送别后才归入九泉。而同一时代的尹敏与班彪情意深厚，常常相见甚欢彻夜长谈。这类故事如骆驿纵横不绝于耳，像烟霏雨散数不胜数，再能算计的人也无法晓知，再多的心计也无法预测。而朱益州（朱穆）扰乱了礼法，逾越了圣训，丢弃直率恳切的为人，绝断人际交往。把百姓都看作鹰鹞，把人类都视为虎狼。我实在是搞不懂，请为我答疑解惑。"主人听后从容地笑着说:"客人正如同抚着琴弦要奏美妙的音乐，却没有了解，气候有干湿变化，旋律也有轻重缓急，就好比想要在沼泽地里张开罗网捕捉天上的飞鸟，却不看鸿雁是往哪里飞。圣人心怀贤明的道理，阐述德行教化风俗。无论是像蛟龙腾飞那样志得意满，还是像蛾虫蜷曲那样困顿蹇滞，都能依道而行，从容进退。天下太平时就要学《诗·大雅·崧高》中那勤勉为公的美德，天下大乱时就要多体味《诗·小雅·常棣》中那兄弟情深的微妙旨意。就像五音的变化，才成就了《箫韶九成》这样的美妙乐曲。就如同《庄子外篇天地》中的象罔，黄帝那颗众人皆找不到的宝珠，最终由他找到。朱穆正与象罔一样，他所说的都是符合圣训的。至于能相互切磋仁义，琢磨道德，有乐同欢，有忧共担。把相互的感通放在心中，彼此相忘于江湖之上，无论暴风骤雨友谊的乐章常奏，任凭霜雪飘零，友谊的松柏长青，不改颜色。这种贤士达人纯洁真挚的友谊，历经万古才得以一遇。到了衰败的世道民风虚伪，狡猾奸诈的恶习骤然兴起，它比激流深谷还要险恶，令人难以逾越，即使是鬼神也无法探究它的多变，都在竞逐羽毛那样没有分量，锥刀末端那样微小的利益。于是纯洁真挚的友谊丧失殆尽，利益的交往兴起，天下混乱，人们对于交往的畏惧如惊弓之鸟，如见轰雷掣电。虽然各种利益的交往一脉相承，但类别却不同，我来比较一下并简略地说一下利益交往的五种手法:"要是显赫的能如董贤、石显那样受宠，比梁冀、窦宪还有权势，上能约束百官，下能再造万物。张开口就能呼风唤雨，一呼一吸都能让大地凝霜结露。像漫卷狂风震慑九州，如熊熊烈焰威逼四海。万众无不形影相随，随声附和，如司晨的公鸡一呼百应，轩盖如云，高大的宅门一旦打开，门前就已是车水马龙。都愿不辞辛苦，开心见肠，为报主要像刺客要离那样不惜焚杀妻子，要像刺客荆轲那样不惜被灭七族。这就叫权势之交，这是利益交往中的第一种。"富的与朱陶公和白圭相同、财富多的如程郑和罗襃，能像邓通那样有权独自开采铜山铸钱，能如郭况那样富有，号称家有金穴，外出巡游前呼后拥，居家享宴钟鸣鼎食。那些居处在贫穷街巷的宾客，蜗居破屋陋室的人士，希望别人能施舍蜡烛的余光，仰富人的鼻息期望分得微利，像成群的鱼游弋，像结队的野鸭跃起，纷至沓来，期望分得富人碗中的残羹，酒杯中的余沥。于是感恩戴德，竭智尽忠，借用青松的常青以示自己的心迹，引用白水投璧的典故表明自己的诚信。这就叫是贿赂之交，这是利益交往中的第二种。"陆贾靠能言善辩游说在西都公卿之间的筵席上，郭林宗善于人际交往，在东都洛阳如鱼得水，公卿尊崇他的赫赫声名，官吏羡慕他能登堂入室，加之又能鼓舌摇唇，飞沫四溅，可以像庄子那样高谈阔论 “黄马骊牛三”的哲学问题，也可以如王褒那样巧言善辨，担起寻求金马碧鸡的王命。要说起温暖来，能把阴冷的山谷说得热气蒸腾，论起严寒来，能把春意盎然的花丛变成一片凋零的景象，是上升还是下沉全由他颐指气使，是荣宠还是羞辱都在他一言而定。于是年轻的贵族后裔，纨绔子弟，这些人没有通古博今的道行，也没有功勋卓著的名声，只是攀鳞附翼拾人牙慧而已，如蝇附骥尾，又像归鸿脚下的碣石徒有虚名。这就是攀附之交，这是利益交往中的第三种。阳光明媚心情舒畅，阴雨霏霏心情惨淡，这是人们生活的常态;忧愁的时候使人彼此抱团，得意的时候各奔东西，这是万物永恒的习性。所以鱼只在泉水干涸时相濡以沫，鸟将死时会发出哀鸣。同为楚人的伍子胥与伯嚭交好，不正是因为听到河面歌声中，同病相怜的歌词吗？《诗经谷风》篇昭示了朋友在“恐惧时相拥取暖”，之后又背叛的极端典故。那二人同心协力足以去弄断金属的力气只产生在二人困顿时，二人的刎颈之交也只发生在贫贱之时。所以伯嚭由于伍子胥的提拔才得以荣显，最终却害死伍子胥，而陈余依附张耳羽翼丰满，可最终二人却恩断义绝。这就是穷困之交，这是利益交往中的第四种。世俗交往急功近利，感情伦常世态炎凉，彼此都好像拿着衡器和丝絮。衡器是为了权衡你能带给我利益的轻重，丝絮是为了试探你的鼻息，看看你的气量是否能助我腾飞。如果你不能给我重利，又不能助力我腾飞，你无论是像颜回和冉耕这样凤毛麟角的贤德之人，还是像曾参和史鱼那样流芳百世的旷世之才，即便如董仲舒刘向那样口出金玉良言又经纶满腹，或像司马长卿和杨子云那样华章溢彩出类拔萃，他们都视若浮尘，待为泥偶，不肯花费哪怕半粒豆子一根毫毛去接济。但要是他权衡到这个人哪怕有细小的权势，微弱的能量，即便是像共工那样暗地作恶，像驩兜那样不仁不义，像庄蹻那样骄横跋扈，像盗跖那样老奸巨猾，都愿意屈服顺从，不辞辛苦，为人所役使，放弃人格，奉献奇珍异宝去讨好，使尽阿谀谄媚的手段去笼络。所以这种人交往的必定不会是伯夷 、 柳下惠那样廉洁正直的人，而要行贿总是瞄准像张安世、霍光这类的达官贵人。算计好了再行动，丝毫偏差都不能有。这就是考量之交，这是利益交往中的第五种。原文：凡斯五交，义同贾鬻，故桓谭譬之于阛阓，林回喻之于甘醴。夫寒暑递进，盛衰相袭，或前荣而后悴，或始富而终贫，或初存而末亡，或古约而今泰，循环翻覆，迅若波澜。此则殉利之情未尝异，变化之道不得一。由是观之，张陈所以凶终，萧朱所以隙末，断焉可知矣。而翟公方规规然勒门以箴客，何所见之晚乎?因此五交，是生三衅:败德殄义，禽兽相若，一衅也。难固易携，仇讼所聚，二衅也。名陷饕餮，贞介所羞，三衅也。古人知三衅之为梗，惧五交之速尤。故王丹威子以槚楚，朱穆昌言而示绝，有旨哉!有旨哉!近世有乐安任昉，海内髦杰，早绾银黄，夙昭民誉。遒文丽藻，方驾曹王;英跱俊迈，联横许郭。类田文之爱客，同郑庄之好贤。见一善则盱衡扼腕，遇一才则扬眉抵掌。雌黄出其唇吻，朱紫由其月旦。于是冠盖辐凑，衣裳云合，辎軿击轊，坐客恒满。蹈其阃阈，若升阙里之堂;入其隩隅，谓登龙门之阪。至于顾眄增其倍价，剪拂使其长鸣，彯组云台者摩肩，趍走丹墀者叠迹。莫不缔恩狎，结绸缪，想惠庄之清尘，庶羊左之徽烈。及瞑目东粤，归骸洛浦。穗帐犹悬，门罕渍酒之彦;坟未宿草，野绝动轮之宾。藐尔诸孤，朝不谋夕，流离大海之南，寄命嶂疠之地。自昔把臂之英，金兰之友，曾无羊舌下泣之仁，宁慕郈成分宅之德。呜呼!世路险巇，一至于此!太行孟门，岂云崭绝。是以耿介之士，疾其若斯，裂裳裹足，弃之长骛。独立高山之顶，欢与麋鹿同群，皦皦然绝其雰浊，诚耻之也，诚畏之也。试译：凡是这五种交往，实际上都如同在做买卖，所以桓谭把它说成是集市买卖，林回把它比喻为小人之交。寒来暑往的更迭，兴盛衰败的沿袭，或者是前面繁荣而后面枯萎，或者是开始富裕而最终贫困，或者初始存续而末了消亡，或者古时俭约而如今奢泰，循环往覆，迅急如汹涌波澜。这是因为为利益铤而走险的想法历来是一样的，只是逐利的手段不同而已。由此看来，张耳和陈余的交情之所以以你死我活终结，萧育与朱博的友情之所以出现隔阂，就可想而知了。而翟公经历了世态炎凉才知道关门谢客，这是何等的此执迷不悟？由于这五种交往，而滋生了三种恶果:变得道德败坏，仁义丧尽，如禽兽一般，这是第一种恶果。相互交往难以牢固，容易离析，也会聚积许多仇怨，这是第二种恶果。行势利之交就会为廉洁正直的人所不耻，这是第三种恶果。古人知道这三种恶果的危害，惧怕五种交往会遭致咎怨。所以王丹才鞭挞儿子，警告他不要交友过度，朱穆写下《绝交论》表示不与人往来，这很有意味，很有意味啊。近世有位乐安县的任昉，是海内知名的一代俊杰，很早就已高官显爵，平素深得百姓赞誉。刚健秀美的文采可与曹植、王粲并驾齐驱;才智出众俊朗豪迈，能同许劭、郭太不相上下。类似孟尝君那样厚爱豢养门客，如同郑当时那样喜好推荐贤才。每见到一件善良的事情都会急切得睁大眼睛抓住手腕，每遇到一位贤才就高兴得喜笑颜开击掌庆贺。别人的善恶全由他一言而定，官吏的优劣每月一评。于是高官云集，人物聚合，车水马龙，高朋满座。能踏进他的门槛，就如同能登堂入室，能私下会面都会说要鱼跃龙门。以至于谁被他多看二眼都会身价倍增，谁被他稍加夸奖就能前途无量，由于他拔擢而佩戴上绶带为官的并排而立，能行走在内廷的大有人在。这些人无不感恩戴德亲近异常，显得情意深厚，想像能如惠施和庄子的友情那样高尚，像羊角哀和左伯桃的交情那样伟烈。到了任昉在东粤去世，葬在了洛浦的时候。灵帐还挂着，却已没有了吊唁洒下的酒痕，坟头还没有长出草来，就没有来上坟的宾朋了。他弱小的遗孤们，朝不保夕，流落到遥远偏僻，疾病肆虐的地方。那些昔日亲密无间结拜金兰的朋友，怎么就没有羊舌下哭泣着安慰朋友之子的仁心，也没有郈成子为死去的朋友右宰谷臣安顿遗孤的仁德。可叹!世态炎凉，竟然到了如此地步!太行和孟门这二座山，无论它们有多么险峻。那些正直的人由于厌恶这世态炎凉，宁可历经艰辛长途跋涉，独自生活在山巅，快乐地与麋鹿为伴，洁身自好远离这混浊的世界，这实在是他们耻于与之为伍，也实在是充满了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