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记永丨柳如烟
晋文公二年。
介山一脸枯槁,秋雨洗不尽它呛人的烟气。浍河浑身慵懒,秋雨溅起的圈圈涟漪,像极重耳那张多皱的脸。
转眼将近深秋,山沟野壑里的草木仍萋萋然,绿意丝毫不减,山沟沟绿的发黑,远远望去,让人顿感丝丝寒意。若只盯着山沟并不感到奇怪,只是跟四周黄澄澄的天地差异太大,不由让人胆惊。但老人们倒是分外欣喜。木,木是富呀,木是顺呦!长的这么旺茂,定是介子放心不下咱们唉!介子这人,生前给村民办了多少好事呀,啧啧,真是可惜喽,又仗义又忠义的一条汉子……
呼呼地,林间忽然抛起了风浪,远处河滩上的灰土被旋到半空,就像一只愤怒而又哀怨的大白虎。村人的草帽也朝着沟沿翘动。这风来的突然,走的也干脆,这时天地也不知不觉间恢复了本色。黑魅魅的肤色早已不见,徒留下沟边村民的低低的唏嘘。
重耳的视线被村民的唏嘘极力拽回,他不情愿地把那棵枯黑的柳根从视野放逐,顺手折枝猫尾草叼在齿间,掩饰似的向沟底走去。
村里的树并不多,且已黄叶凋零。只有这片山沟,枝叶黑烟似的茂盛。秋风刀锋般刮脸,可重耳挺在沟口,像段木桩,任猎猎秋风爬满单衣。他不冷,一点也不!而且阵阵暖意正从脚下的木屐上源源涌出。他凄然一笑,颓然坐在地上,一任金黄的龙衣沾满黑灰。低头,伸手,将那双焦黑的木屐抱在怀中,痴痴地呢喃道,足下,足下,你魂归何处?是寡人负你呀!
风愈劲,月已残。萤火如未熄的烬火。呛人的烟风让重耳双眼发酸。寝宫就弥漫在酸风和烧焦的骨肉臭气之中。殿柱下,不知何时,来了一只黑猫。毛色枯涩,分不清颜色,冷厉的双目,荧火似直刺重耳,冷冰而又哀怨!
重耳心一惊,顿感头发直竖,似乎头发全脱离了头皮,木木的,又麻麻的。
自从去了那片山沟,他就时常梦见一只猫,黑洞洞的碧眼死盯着自己,眼里散着寒气,不一会那绿就化了,从毛茸茸的眼角淌出来,淌着淌着,那绿就变了血红,黏稠稠的粘在脸上,瞬间,又变成了一段焦黑的枯木!那分明是烧焦了的介之推!
每夜,每夜都是如此!重耳总被这噩梦惊醒。
不睡了。重耳翻身下榻,两脚习惯地伸向那双木屐。离屐尚有一段距离,一股热浪毒蛇般向双脚缠来。重耳又惊又怒,一脚将木屐踢飞。木屐重重地落在黑猫面前。那猫立即扑上前去,双爪把木屐抱紧在胸,满脸哀戚,眼中蕴满的分明是眼泪和哀怨。
重耳立即后悔了。二十多年的主仆之情,二十多年的兄弟之谊,不封不赏已是不义,烧死他母子,虽非所愿,终究不仁!而今又将木屐一一介子的灵魂之托,无情地踢飞,这,这该让他情何以堪!
黑猫,双爪抱屐,深情而小心,就像一个母亲抱着她挚爱的孩子!
重耳目光游离,眼前分明就是介之推母子相抱,在沟底柳下被烧身死的再现。
十九年,十九年了!十九年含辱忍垢,十九年寄人篱下。追杀,饥饿,背叛。忍痛割爱,抛妻舍子。这一切,重耳都熬过来了。他发誓,一旦执掌天下,他要善待众生,一定让自己的子民过上安生的日子。他厌恶战乱,憎恶饥饿,又讨厌尔虞我诈。他在想,一旦即位,先将丽姬母子接回,这十几年,她们是如何度过的?想到这,重耳就一阵心疼。丽姬,这个多情而温柔的女人,居然毫不犹豫地嫁给他这个丧家犬般的落难公子,不顾家族的反对,心甘情愿地随他去流浪漂泊,可最终却作为人质被扣他国……十九年啦!重耳眼眶有点红,坚硬的心柔软起来,发誓,今生定不负卿!
一同流浪的哥们更要重赏!舅父狐偃,相国吧,于公于私,都应该。赵盾,让他掌管兵马,咱也放心,忠勇而有谋略,又是王的连襟,绝对可靠!
封,封,封!有功于国,怎能不封,这是忠勇信义的最大犒赏!
每封一人,就一片欢呼。每赏一人,就众饮一杯!皆大欢喜,君臣酣畅!
重耳再醒时,夜未央,月已残。
“来人”,重耳慵懒地叫道。顺贾应声而入,“大王,您醒了”。
“嗯,昨天孤喝的畅快,众臣对封赏还都满意吗?”
“回大王,众臣十分满意,盛赞大王仁义,不过,只有一人……
“大胆,谁如此不知感恩…”
顺贾立即躬身趋步,一脸谄笑地对重耳说:“还有谁?不就是那个木头人介之推吗?看大王封赏众人,没封赏自己,十分不满;众人一片声盛赞大王仁义,而他却低头闷喝,满脸似有不屑之色……”
顺贾话没说完,重耳已变了脸色!
“顺贾,昨天孤没封介子吗?”
“没呀,大王。就那个木头人,也没啥能耐和功劳,官职是大王您自家的,封不封,您说了算!”
“混账!快去请介子,孤要重重封赏!唉,介子呀,负卿者,寡人也!可你也……”
“大王,晚了,昨晚小臣见他对大王的封赏不满,只代大王小小地呵斥几句,听下人说,介子已带上老母,连夜逃往介山去了。”
“你!该死的顺贾,快去找介子,若找不回,我灭你满门!”
顺贾立马战栗了。冷汗黄豆粒般沁满额头。
“是,是,小臣这就去找……”
顺贾有不祥的预感,重耳脸上隐现一层杀气,这是顺贾第二次真切的感觉。
远处火光熊熊。映的重耳脸红而心躁。
记不清是怎样和介子认识的了。真的记不得了。那年,逃亡的路上。最大的感受不是旅途的艰辛,而是饿,饿,饿。我提议,介子,咱一块去河里摸蛤蜊吧。有一次窜过丛丛蒲苇,一不小心被绊倒,回头一看,是一具死尸,可能泡的时间太长了,身上的麻衣都糟了,手心里泛着层层白皮。眼珠子还在拼命地瞪着。我说,介子,赶快跑!我一手拽着他头上的长发就跑。心想,这留长发倒真有点好处呢。刚进家,顺贾就盯着我两个问,公子,你们干啥去了,这股神秘劲。我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碰上死人啦,看上去像个有钱人。当时顺贾是这队逃亡人的管家,掌管着所有钱财。我突然朝他笑起来。“真的?!”“那肯定,我还能骗你不成,嘿嘿,这年头,死个人算啥?跟杀死个毛毛狗差不哪里去……”顺贾的眼早朝外边瞄去,也不知听到没有。
晚上呼啦两碗青菜汤便要补觉。“介子,你上午说的那人在什么地方?苇塘边吗?”“乖乖的,顺贾,你还真要去呀,那可是死人,死人吆!“那又咋地,昨个老赵就从树杈根捡到一只白胖胖的死猪,说不准的!“说起来,确实见那人一直瞪着我,像瞄什么东西来着……”“那走吧,趁不太黑。”
“真他妈吓人,要不咱回去吧?”介子可不愿吓死,他还有老娘得养活。“不行,要万一真有什么值钱东西,不就亏了……”顺贾自顾自地言语着。“那要是什么都没有呢?”我坏心情的打趣道。顺贾却生气了:“呸!晦气。真什么都没有,让重耳公子吃你的大腿肉!”
重耳的心突然作呕起来。莫非是介子的肉在胃内作怪。唉,是孤负了介子!
听人说,月亮越亮,星星就会藏起来。今天一看还真是,真他姥姥的说得对呀!风掠过蒲尖,一阵蒲的清香钻进鼻腔里,舒服哎。感觉有点熟悉,好像上辈子来过这里,也闻过这香气,不自觉间眼角淌出清泪。突然心里特别难受,好像有只猫爪子在狠命的挠心,挠出了大滩大滩的血还不肯停。
“介……”隐隐乎间,看见殿柱旁的黑猫,又盯上了,绿色的眼珠里似乎开出泪花,殷红的!难道猫会哭。重耳不解。唉,心虽挠出血,不疼,但去痒。
重耳揉揉眼,走出寝宫。夜已深,火苗似的云霞吞噬着乌蓝的夜空。夜里怎么有云霞?
挥之不去。那夜顺贾和介子到底寻到了什么,重耳不知。反正自那之后,自己总能喝到鲜美的肉片汤。那味道,啧啧,别提多鲜美了,比昨晚的山珍海味强多了,重耳忍不住,又咂了一下嘴唇。
每次问顺贾,他的脸上总挂着诡秘的笑,“啥肉?你猜!”该死的奴才,真真没大没小。介子更怪异,好好的腿,隐然一瘸一拐,问他,只说,那夜被一丛蒲草绊倒,跌的。
又闻到蒲草的香味。香味似乎有淡淡的烟味。烟气中缥缈着那双绿色的含泪的眼,烛光中,隐隐有火光燃起!
火!西天居然一片大火,鲜血一般。重耳心中一惊:来人,如此深夜,西山何来如此大火!内侍推门而入,低声回禀:是总管大人在烧山。“为何烧山?"大人说,介子带母亲遁入山林,只有烧山,他们才能出来。重耳大惊,顺贾小子,其心可诛,这分明是公报私仇,想烧死介子呀!
大火,扑天扯地,毒蛇一般,满地乱窜。烧着了竹树,烧着了蒲苇,烧着了柳树,烧着了树下盘坐的介之推母子。
“娘,怪儿吗?”“不怪,儿做得好,既看贱功名,又不陷大王于不义,好!来生咱还做母子!”“不,娘!”介子决绝地说,“来生我绝不做你的儿子,免得又连累娘!”说完扯下上衣,蒙在娘的头上。火光中,介母一脸慈祥,与儿子紧紧抱在一起,“儿阿,娘来生只想做只猫,用九条命来陪儿一生!”
山梁上,是顺贾的哭叫声。伯母啊,介子兄,你在哪里呀?快出来吧,皇上要大封你哩!那声音,婉转哀切,让人闻之,凄然伤情。火光一闪,顺贾悲切的神情下,分明是一丝得意的狞笑。
重耳始终不明白,自那夜后,顺贾是如何恨上介子的。每当顺贾一脸谄媚时,介子总是满脸不屑。哼,势利,早晚被钱迷死。顺贾也不生气,淡然一笑,“那是,我不捞钱,你和公子吃啥,光吃你的肉?”突然,他用手掩住了嘴,好像在掩饰什么。
重耳焦急,介子该不会……介子若果出事,顺贾呀,孤这次决不会再饶你!
逃亡的日子更苦了。饥饿,嘲笑。讥笑,习以为常了,管他呢。一次,和舅父一起去向村民讨饭,那村民甚是可恶!不仅不给饭,反而给我一碗泥土。真是气急。还是舅父大度,淡笑着劝我:“公子,这是上天赐给你的土地,快拜谢!”唉,管它什么江山土地,统统地滚一边去,我,只想要碗饭,哪怕一碗菜糊糊也好!
雪上加霜。一连和介子斗了几天气的顺贾居然失踪了,一同失踪的当然还有他们一行的所有盘缠!
重耳欲哭无泪,反而不哭了。心定之后,介子又不知从何处搞来一碗肉片汤。妈的,没你顺贾,老子照样有肉汤喝!别让再见你,顺贾,再见到,看我不炖你的肉做汤喝!
十九年了。重耳几乎快忘了这事。可顺贾却自己回来了,而且还带回了日思夜想的丽姬。重耳勃然大怒,你还有脸回来?!顺贾并不十分争辩,只说,臣确实无脸回来,只是想把娘娘送回,好让大王安心朝政,小臣这脸不要也可。
重耳心里一热,居然没再追究。拿眼瞥一下介子,木桩一样,不喜,也不怒。仍是似笑非笑的一脸不屑。
重耳的心又猫抓似的疼了一下,胃也翻腾起来。忍不住,向殿外的厕所跑去。恰在这时,近侍不合时宜地贴了过来:“大王,顺贾大人被猫抓了。”“在哪?怎么抓的?”“刚才顺贾大人来殿外候旨,恰巧你不在,他刚说了句,介子被火烧死了,结果,也不知那黑猫从哪钻出来的,居然飞扑上来,把顺贾大人的双眼抓瞎了。惨阿,大王,两个血淋淋的窟窿。”
重耳心一颤,一口热血从口中喷出:介子,是孤害死了你们母子呀!
殿外已晨光熹微。幽旷的宫院里回荡着顺贾凄惨的哀嚎声,听来令人毛骨悚然。仰望天穹,冷冷清清的银光泻下,旷地上呆立着一只黑猫,涂满鲜血的嘴中,还衔着一双乌黑的木屐。碧绿的眼已没有哀怨,溢满的只有慈爱。它沉沉地看了重耳一眼,便带着一阵清风跑走了。与它目光相接的那一刻,似乎看到一张和月光一般皎洁的脸庞,双眼隐泪,嘴巴蠕动,眉尖紧蹙……这岂不正是介子的母亲!
天还没亮,月还算清朗。重耳振声向殿外喊道:传孤诏令,今日举国禁火,寒食,每户门前皆插柳枝,以祭介子!
话刚落,殿外树枝齐齐飞扬起来。
天明,介山令使人来报,已被大王砍来做木屐的枯柳,今晨已发新枝!
那柳树枝叶新翠,柔条依依。树下,一只黑猫甜然入梦。
作 者 简 介
张记永,男,1985年毕业于六安师专中文系,现为界首市实验学校语文教师。半生痴情于和学生一道,蜗行于文学之苑。余生唯愿,用心底的暖色,璀璨孩子们美丽的人生。和孩子们一路蜗行的痕迹有《三别子》,《今又生日),《温软的冬日》,《快乐春节禁忌多》,《忆祥光》,《老S小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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